恐怖悬疑惊悚故事短篇《银幕》

2022.3.3 悬疑故事 249

银幕

我在很多故事里都故意隐瞒了一些细节. 是我对事件的某些可能性所抱持的希望, 影响了我对事情真实面貌的认知. 我现在认为这已经没有意义了.

幼儿园和一年级之间的那个暑假末尾, 我得了肠胃型流感. 除了其他常规流感的所有症状, 这个病还会让你抱着个桶子不断呕吐, 不是吐在马桶里是因为你同时还得坐在上面拉 – 这是一种让你两头清空的病. 流感持续了大概十天, 就在即将结束时, 我又染上了红眼病, 当病号的日子再度延长. 在染病的第一个早上醒来时 我的眼皮被晚上产生并干结的黏液粘在一起, 我还以为自己瞎了. 带着因为卧床十天而落枕的歪脖子, 两只红肿充血的眼睛, 升入了一年级. 乔西在另外一个小组里, 我也不带午饭, 所以虽然食堂挤满了200个小孩, 我还

是有自己单独的桌子.

我开始在背包里带备用的食物, 午饭时间过后带到厕所里去吃, 因为我的校餐总是被大点的孩子没收. 他们知道我不会反抗, 因为没有人帮我. 这种情形在我病症消失后也没有停止, 因为没有人想跟被霸凌的小孩交朋友, 免得招来相同的粗暴对待. 直到一个叫埃里克斯的小孩出现, 他的行动是这种欺凌停止的唯一原因.

埃里克斯上三年级, 身形比不管哪个年级的大部分孩子都要大. 开学后第三周, 他开始在午饭时间跟我坐在一起, 这让我午饭短缺的问题立刻得到了解决. 他人挺好的, 但看起来有点迟钝. 我们没怎么认真聊过, 直到我终于决定问问他为什么要跟我坐一起.

他暗恋乔西的姐姐, 维罗妮卡.

维罗妮卡上四年级, 可以说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孩. 尽管我只有六岁, 而且完全赞同女孩儿都很恶心这个概念, 我还是知道维罗妮卡有多漂亮. 乔西跟我说, 她上三年级的时候, 有两个男生为了“维罗妮卡给谁的年鉴本留言更用心”争执起来, 甚至大打出手. 最后其中一个男生拿年鉴本打在另一个人的额角, 伤口还缝了针. 埃里克斯虽然不是那两人中的一个, 但他希望她能喜欢他. 他向我承认, 他知道我和乔西是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他是希望我能把他有目的的乐于助人转达给维罗妮卡, 想来她应该会为他的无私而感动, 并对他产生兴趣. 只要我告诉她, 他就会继续跟我坐一起, 坐多久都行.

那段时间乔西大部分时间呆在我家, 跟我造筏子和探索支流, 所以我没有机会把话带给维罗妮卡, 因为我根本没见到她. 我把这事告诉了乔西, 他取笑了埃里克斯, 但在我的要求下, 他答应诉姐姐. 我怀疑他不会讲, 其他人对他的姐姐的迷恋让乔西很烦. 我记得他管她叫丑乌鸦. 我从没跟乔西说过, 但我记得, 即使在当时, 我也想说她很漂亮, 有一天会很美丽.

我说对了.

那是我十五岁的时候, 我跟朋友去一个我们叫它脏剧院的地方看电影. 这地方肯定还是有过体面的时候的, 但时间的流逝和人们的疏于照护让它严重破败凋零. 剧院的桌椅是可移动式的, 所以满座的时候, 你几乎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 也没办法看到完整的银幕. 但它还是继续开着, 我猜有三个原因:

1. 那儿看电影挺便宜

2. 每个月会放一部不同的邪典电影, 安排在两个午夜场. 而且

3. 午夜场会卖啤酒给未成年.

我是为前两个原因去的. 那天晚上放的是大卫.柯能宝的<扫描仪>, 票价一块.

我和朋友坐在很后面的位置. 我本想想坐得靠前点, 视线好些, 但因为是瑞恩开车载我来的, 我就让步了. 电影开始前两分钟, 一群女孩走进来, 都很有魅力. 但不管她们如何漂亮, 那个有着一头棕金色头发的女孩, 尽管我只瞟到一眼她的轮廓, 掩住了她们所有人的光芒. 她转身移动自己座位时, 我看到了她的正脸, 心中小鹿乱撞 – 是维罗妮卡.

我很久没见过她了. 自从我们十岁那次晚上偷跑出去, 到我原来的房子找盒盒之后, 我和乔西渐渐越来越少见面, 而通常我去找乔西时, 维罗妮卡都和朋友出去了. 每个人都盯着银幕的时候, 我盯着维罗妮卡 – 我不时地感觉自己很猥琐, 赶快移开目光, 但那种感觉很快就会消退, 而我的视线又回到她身上. 她真的变得很美, 就像我小时候就料到的那样. 片尾字幕开始升起时, 我朋友站起来出去了. 这儿只有一个出口, 他不想被离开时的人流困住傻等. 我流连着, 希望可以引起维罗妮卡的注意. 她和朋友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 我决定放手一搏.

“嗨, 维罗妮卡.”

她转向我, 看起来有点被吓着了.

“什么事?”

“嗯?”

我从座位上起身, 往前走了几步, 站到门口照入的灯光下.

“是我啊. 乔西的老朋友啊…你…你好吗?”

“哎呀天哪! 嗨! 好久不见啊!” 她向朋友示意她等下就出来.

“是啊, 至少有好几年了! 从我最后一次在你们家跟乔西过夜之后就没见过了. 说起来…他好吗? ”

“啊, 就是啊. 我记得你们玩的所有游戏. 你还跟朋友打忍者神龟吗?”

她大笑起来, 我涨红了脸.

“没有了.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和我朋友现在打X战警.” 我希望她会笑.

她笑了. “哈哈哈, 你真可爱. 这种电影你每次都来看吗?”

我还在回味她说的话.

她真的觉得我可爱吗? 她的意思是我很搞笑, 还是我很有魅力?

我突然反应过来她问了我问题, 赶紧回想她问了什么.

对!” 我用过于响亮的声音回答. “对, 我反正尽量都来…你呢?”

“我偶尔来看. 我男朋友不喜欢这种电影, 但我们刚分手了, 所以我打算从现在开始经常来看.”

我试图表现得漫不经心, 但失败了. “哦哦, 嗯, 挺好… 我不是说你们分手了挺好啊! 我意思是你就可以更常来了. ”

她又笑了.

我试图挽救: “那你接下来下周那场你会来吗? 会放<亡灵节>, 超酷的.”

“嗯, 我会来.”

她微笑着, 我正要提议我们到时候是不是可以坐一起, 她突然快速走上前来拥抱了我.

“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她抱着我说.

我试图想出点什么台词来回应, 却发现自己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完全忘了怎么说话. 还好我听到瑞恩从走廊外进来, 替我开了口.

“兄弟, 电影已经演完了好吗? 快他妈走 – 哦哟~

维罗妮卡放开手说下次再见. 她走了出去, 瑞安嘴里哼着那种黄片里的音乐. 我怒不可遏, 但听到维罗妮卡从大厅里传来一阵笑声, 又立马消气了.

终于, 我等来了<亡灵节>放映那天. 瑞恩的家人出城去了, 所以他没办法载我, 那天晚上一起的其他朋友都没车. 电影上映前两天, 我问妈妈能不能载我. 她几乎是立刻就拒绝了我, 但我继续苦苦恳求, 她也听出我语气里的绝望. 她问我为什么这么想去, 这部电影之前又不是没看过. 我犹豫了一下, 还是承认了我是想去见一个姑娘. 她笑了, 调皮地问她认不认识这个姑娘, 我迟疑地告诉她是维罗妮卡. 她的笑容消失了, 冷冷地回答我: “不行.”

我决定打电话问问维罗妮卡能不能来接我.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住在家里, 但至少值得一试. 但接下来我意识到接电话的可能会是乔西. 我已经快三年没跟他说过话了, 如果是他接的, 我显然不好让他叫姐姐听电话. 打过去是为了维罗妮卡而不是乔西, 这让我感到有些愧疚, 但很快, 我遣走了愧疚 – 这些年乔西也没给我打过电话啊. 我拿起电话打过去, 我还记得他家的号码, 那些年前那么经常地拨打, 号码已经印入我的肌肉记忆.

电话响了几声, 有人接了. 不是乔西. 我感到如释重负, 又有些失望 – 我在那一秒意识到我真的很想念他. 这周末过后我会再打给他, 跟他好好聊聊, 但现在是我问维罗妮卡是否能来接我的唯一的机会, 于是我开口了.

电话那端的人说我打错了.

我把号码念给她, 她也确认我打的就是这个号码. 她说他们肯定是换号了, 我想也是. 我为打扰她表示抱歉, 然后挂了电话. 我突然非常伤心, 因为现在即使我想要联系乔西也不能够了. 我厌恶自己刚才害怕是他接电话的念头. 他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意识到想要再次联系到乔西只能通过维罗妮卡, 所以现在, 虽然并不需要, 我还是有了见她的另一个理由.

电影前一天, 我告诉妈妈我不去了, 但希望她可以载我去克里斯家. 她让步了, 在电影开始前几小时把我载了过去. 我计划从克里斯家步行过去, 因为他家剧院只有800米. 他们家星期天要上教堂, 所以他父母周六晚上睡得很早, 克里斯也不介意我丢下他一个人去, 因为他要跟那个网上认识的女孩聊天. 他跟我说她会在我试图亲她时当面嘲笑我, 然后我的归家之路会更加孤独. 我则跟他说小心别在跟电脑做爱的时候被电死.

我从他家出发的时候是11:15.

我试图走得悠闲些, 这样就可以在电影开演前一点点到达那里. 我是自己一个人, 所以不想在那儿闲逛着傻等. 在去剧院的路上我想着, 如果维罗妮卡真的能来, 对我来说都太幸运了, 我不可能再奢望我们同时到达, 所以我一路纠结, 是应该在外面等还是直接进去. 两者各有优劣. 当我为这些担忧苦苦思索时, 我注意到, 身边不时经过的车灯光束被一个持续的, 不肯离去的聚光灯所取代. 这条路没有路灯, 所以我在道路右边半米多的草丛中行走. 我向右走了几步, 然后抬起脖子越过左肩向后看去, 想看看背后有什么

一辆车停在我后方三米处.

我只能看到猛烈的强光划破周围全然的黑暗. 我在想会不会是克里斯的父母, 他们是不是来查房了, 发现我不在了. 克里斯这家伙, 不用怎么逼迫就会招供. 我朝车子走了一步. 车子启动了, 向我缓缓驶来, 从我身边开走了. 不是克里斯爸妈的车, 也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人的车. 我试图看清司机是谁, 但天太黑了, 之前直视车灯让我的瞳孔剧烈收缩, 还没调整过来, 只来得及看到车子后挡风玻璃上有一个巨大的破洞. 车子开走了.

我没有多想. 有的人就是喜欢恶搞吓人 – 毕竟我有时候也会藏在角落, 然后突然吓唬我妈.

我对时间的掌控很合适, 踩在电影开始前十分钟左右到达剧院. 我决定在外面等到11:57再进去, 这样如果她已经在里面了的话, 我进去以后还能有时间找她. 就在我想着她有可能不会来的时候, 我看到她了.

她是一个人来的. 她好漂亮.

我向她挥手, 走过去. 她对我微笑了一下, 问是不是我朋友已经进去了. 我说没有, 然后意识到这会让我看起来好像故意要把今天的相见变成约会一样. 她好像不是很介意, 也不介意我已经买了票. 她充满疑问地看着我, 于是我说: “没事, 我有钱.” 她大笑起来, 跟我一起走进剧院.

我给我俩买了爆米花和两杯饮料. 整场电影的大部分时间, 我都在纠结要不要在她拿爆米花的时候算准时机伸手过去, 这样就可以碰到她的手了. 她看起来看得津津有味. 电影很快就演完了. 我们没在剧院里流连太久, 因为是午夜场, 不能在大厅里逗留, 所以我们一起走了出去.

剧院的停车场挨着一家已经倒闭的商场, 所以很大. 不想让夜会就这么结束的我又继续打开话题, 悠闲地朝旧商场走去. 在我们即将转过弯, 让剧院消失在视野中时, 我回头看了看, 发现她的车不是唯一一辆.

另一辆车后挡风上有个巨大的裂纹.

我突然紧张起来, 随后又心下一宽.

刚才的事就说得通了. 开这车的人肯定是在这儿上班的, 然后发现我是去看电影的.

让恐怖电影迷领教一点真实的恐怖看起来是理所应当的一招.

我们绕着商场闲逛, 聊着电影. 我跟她说我觉得<亡灵节>比<活死人黎明>更好, 但她不同意. 我告诉她我给她家以前的号码打了电话, 也说了我对谁会接电话的纠结. 她没像我一样觉得这事挺好笑, 但拿起我的手机打下她的号码. 她说我的手机是她见过的最烂的, 我告诉她我这手机连照片都收不了. 撤销评论. 我给她打过去, 好让她也存下我的号码.

她说她要毕业了, 但成绩不是很好, 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大学. 我说她应该在申请表上附一张自己的照片, 这样那些大学肯定还要倒给她钱, 让她去上学. 她没笑, 我想她可能觉得被冒犯到了. 我紧张地瞟了她一眼, 她微笑着没说话. 虽然灯光昏暗, 但我能看出她脸红了. 我想拉她的手, 但是我没有.

我们走到商场的最后一条边, 往回朝剧院的方向走时, 我向她问起乔西. 她说她不想聊这个. 我问她能不能至少告诉我他现在好不好. 她只说了一句 “我不知道”. 我猜乔西可能学坏了, 到处闯祸. 我很难过, 觉得很愧疚.

快走到停车场的时候, 我注意到那辆后窗开裂的车不见了, 只有维罗妮卡的车停在那儿. 她问我要不要送我一程. 虽然我其实不需要, 但还是欣然接受了她的提议并表示感谢. 我看电影的时候把我那杯汽水喝完了, 而散步这么久让我的膀胱倍感压力. 我知道我其实可以忍回克里斯家, 但我已经决定下车的时候要亲她, 可不想被这种生理困扰逼得匆匆下车. 那可是我的初吻.

我找不到借口来掩饰自己要做的事. 剧院早已经关了, 所以我只有一个选择. 我告诉她我要去剧院后面尿尿, 但只需要 “两下” 就回来了. 我觉得自己说得挺好笑的, 但显然她觉得我以为自己好笑的想法更好笑, 而不是我的玩笑.

走过去的路上我停了下来, 转身朝向她, 我问她乔西有没有跟她提过一个叫埃里克斯的小孩, 对我挺好的. 她想了一下, 然后说有过. 她奇怪我为什么要问这个, 但我说没什么. 乔西真的是个好朋友.

走到剧院后面时, 我发现这里立着铁丝网栅栏, 沿着围墙延伸出去, 围了一圈. 我站的地方她还看得到, 而栅栏看不到尽头. 于是我决定翻过去算了, 蹲下去避开视线, 然后尽快回去. 可能有些多此一举 , 但我觉得这样礼貌些. 我翻过栏杆, 往前走了一小段就看不见她了, 然后赶紧撒尿.

有那么一阵, 周围一片寂静, 只有身后草里蟋蟀的鸣叫和液体撞击水泥地的声音. 虫鸣和尿声被另一个声音盖过, 这声音我现在还不时能听见, 在没有其他声音让我的耳朵分心的时候.

我听到远处传来轻微的吱吱声, 很快戛然而止, 被一串的轰鸣的震动声取代. 我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

是辆车.

引擎的轰鸣越来越响. 我想着:

不, 不要更响, 不要过来.

意识到这一点后, 我赶紧转身向栅栏走去, 但没走多远, 就听到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引擎在砰的一声巨响后停止了轰鸣. 我跑了起来, 但才走了两三步, 就被一块活动的石头绊倒了, 摔倒在水泥地上 – 摔下去的时候我的头撞在一个椅子角上. 我懵了大概三十秒钟, 但引擎再次响起的隆隆声将我拉回现实, 肾上腺素让我恢复了冷静. 我更加奋力地往回赶. 我担心撞车的人可能会骚扰维罗妮卡. 爬过栅栏时, 我看到停车场里只有一辆车. 我没看到有任何车祸的迹象. 我想我可能是误判了车的方向和距离. 我跑向维罗妮卡的车, 随着我朝向的改变, 我看到了那车撞到的东西. 我的双腿几乎完全不听使唤了.

是维罗妮卡.

我们之间隔着她的车, 我越走越近, 绕过车子, 她完全出现在我眼前.

她的身体像一个被人遗弃的手办, 扭曲皱缩, 意在展示所有人体无法做到的事情. 我看到她的右胫骨刺穿了牛仔裤, 左臂扭在颈后, 幅度大到让左手垂到了右胸前. 她的头向后仰着, 嘴巴大张朝向天空. 好多血. 我看到她的时候甚至无法确定她到底是躺着还是趴着, 这种视错觉让我感到恶心. 当你面对那种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时, 你的大脑会试图让自己相信你正在做梦, 为此, 它给你营造出一种独特的感觉, 好像所有事物都在缓慢地流动着, 像在某种树胶中一样. 那一刻, 我真实地感觉到我可以随时醒来.

但我没有.

我抖抖索索地拿出手机拨打电话求助, 但没有信号. 我看到维罗妮卡的电话从她右前兜里伸出来. 我没有选择. 颤抖着, 我伸手去拿她的电话. 拿出电话的那一刻, 她动了, 猛地倒吸一口气, 猛得就像她想吸入整个世界那样.

我被吓到了, 骤然向后一退, 握着她的电话跌坐在沥青路面上. 她试图让身体回到正常的姿态, 但随着痉挛和抽搐, 我能听到她骨头的摩擦和断裂声. 我来不及多想, 跌跌撞撞朝她爬过去, 脸对脸跟她说:

“维罗妮卡, 别动. 别动, 好吗? 躺着别动. 别动, 维罗妮卡, 拜托, 别动了.”

我不断重复说着, 泣不成声. 我打开她的电话, 还能用. 我看到手机还停留在她存我电话的页面上, 一阵心碎. 我打了911, 陪她一起等着, 一遍遍向她重复会没事的, 而说每一遍都让我感觉到撒谎的内疚.

当救护车的警笛声划破空气, 她显得警觉起来. 从我发现她到现在, 她一直都清醒着, 但现在她眼里亮起更多的生命力. 她的大脑还保护着她, 让她感觉不到疼痛, 不过也开始让她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了严重的问题. 她转动眼睛看向我, 嘴唇动了动. 她说得很费力, 但我还是听到了.

“他…他…拍….我的照片…拍了…”

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所以只能答以我唯一能说的一句: “维罗妮卡, 对不起.”

我跟她一起坐上救护车, 她在路上终于失去了意识. 我在他们给她预留的病房里等着. 她的电话还在我这儿, 于是我把它放到她包里, 然后用医院的电话打给妈妈. 当时是凌晨4点. 我告诉她我没事, 但维罗妮卡有事. 她狠狠骂了我, 然后说马上过来. 我说我还不能走, 我要维罗妮卡手术完出来. 她说她还是要过来.

我和妈妈没说几句话. 我为撒谎的事向她道歉, 她说回头再说这个. 现在想起来, 如果我们在那病房里能多聊一会儿 – 如果我告诉她盒盒的事和晚上出去划筏子的事; 如果她把她知道的事告诉我 – 事情可能会不一样. 但我们只是沉默地坐着. 她告诉我她爱我, 需要她来接我的话随时打电话给她.

妈妈正要离开的时候, 维罗妮卡的父母赶来了. 她爸爸和我妈妈交谈了几句, 内容看起来很严肃要紧, 她妈妈则在跟前台的人说着什么. 她妈妈是护士, 不过不在这家医院上班. 我不确定她有没有试图让维罗妮卡转院, 但维罗妮卡的情况不允许. 警察进来讯问了我们每一个人 – 我跟他们讲了事情的经过, 他们做了些笔记, 然后走了. 她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 身上90%的地方都厚厚地打着雪白的石膏. 她的右手是好的, 但身上其他地方都裹得像蚕茧. 她还没醒, 但我记得上幼儿园之前打着石膏时的心情. 我问护士要了支马克笔, 但想不出该些什么. 我在角落里的椅子上睡着了, 然后第二天回了家.

连续几天, 我每天下午都来. 有一天他们又送了另外一个病人到维罗妮卡的房间, 然后在她病床旁拉起了帘子当作隔断. 她看起来没有恢复多少, 但清醒的时候变多了. 然而即使是在她清醒的时候, 我们也没法交谈. 她的下颌被车撞断了, 所以被医生合上固定起来. 我跟她坐了一会儿, 但是找不到太多话说. 我站起来走过去, 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然后她从齿间挤出一声:

“乔西…”

我有点讶异, 但还是看着她问道: “他没来看过你吗?”

“没有…”

我感到非常恼火. “就算乔西一天天地到处闯祸, 这时候也该来看他的姐姐.” 我这也想着.

我正要把这话说出来, 她说:

“没有…乔西…他离家出走了…我该告诉你的.”

我身上一阵发冷.

“什么时候? 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13岁的时候.”

“他…他有没有留纸条什么的?”

“留了一个在枕头上…”

她开始哭泣, 我也随之落泪. 但我现在想起来, 我们是在为不同的理由哭泣, 虽然当时我没有意识到. 到那一刻为止, 很多童年的事情我还没有想起来, 很多应有的联也还没有发现. 我告诉她我得走了, 但她随时可以给我发短信.

第二天我收到她的短信, 叫我不要再去了. 我问为什么, 她说她不想我再看到她那个样子. 我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我们每天都互发短信, 但我瞒着妈妈, 因为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找维罗妮卡. 通常她的短信都很短, 大部分只是对我发的冗长讯息的回复. 我给她打过一次电话. 我知道她有来电筛选, 但还是希望可以听到她的声音. 她接了, 却没有说话 – 我能听到她费力的呼吸声. 在叫我不要再去看她的一周后, 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只有一句话:

“我爱你.”

我被无数的情绪充斥, 但只能表达出最强烈的那一种. 我回复说:

“我也爱你.”

她说她想跟我在一起, 说她已经等不及再见我了. 她说她已经出院, 在家康复休养. 这样的交流又持续了两个星期, 但每次我要求去见她时, 她总是说 “很快就能再见”. 我不断坚持, 然后在接下来的一周, 她说她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去看接下来那场午夜电影. 我简直不敢相信, 但她坚持说她可以. 电影上映那天中午, 我收到她的短信说:

“今晚见.”

我让瑞恩载我过去的, 因为上次的事已经被克里斯的父母知道了, 说再也不欢迎我去他们家. 我跟瑞恩解释她可能看起来很糟, 但我真的很在乎她, 所以请他给我们留点相处空间. 他同意了, 然后我们一起去了剧院.

维罗妮卡没来.

我给她在靠近出口的位置留了个座, 这样她进出容易些. 但电影开播后十分钟, 一个男的坐了下来. 我悄声说: “不好意思, 有人了.” 但他没有回应, 只是向前直勾勾地盯着银幕. 我记得当时我想换位置, 因为他呼吸的方式有点奇怪. 我放弃了, 因为我确信她不会来了.

我第二天发短信问她还好不好, 为什么前一天晚上没来. 她回复了, 那是她发给我的最后一条消息. 她说:

“下次再见. 很快就会再见.”

她糊涂了, 让我有些担心, 回了她好几条短信提醒她电影的事, 并且说没来也没关系. 但她不再回复. 接下来的几天我越想越难过. 我没法打给她家, 因为没有号码, 我也不知道他们住哪儿. 我的情绪越来越低落, 而妈妈, 最近对我一直很和善的妈妈, 问我还好不好. 我告诉她好多天都没收到维罗妮卡的消息了. 然后我感觉到她性情中的温暖全部消失了.

“什么意思?”

“她昨天本来该跟我一起去看电影的. 我知道离她出事才三周, 但她说她会尽量赴约. 结果之后她就不理我了. 她肯定讨厌我了.”

她看起来很困惑, 从她的表情我能读到她在试图判断我是不是疯了. 确定我没疯后, 她眼眶湿润了, 把我拉过去抱在怀里. 她开始大哭, 但这反应似乎有点太过激烈, 我没理由相信她有这么在乎维罗妮卡. 她抽泣着, 说的话让我现在想起来还恶心不已. 她说:

“维罗妮卡死了, 乖乖. 天哪, 我以为你知道的. 就在你最后一次去看她那天. 几个星期前就走了, 乖乖.”

她完全崩溃了. 但我知道那不是为了维罗妮卡. 我挣脱她的怀抱, 跌跌撞撞地退后, 思绪开始游离. 不可能. 我昨天才和她互发了短信. 我想不出能说什么, 脑中只有一个疑问, 一个最微不足道的问题:

“那她电话怎么还没停机?”

她继续哭泣, 没有回答.

我暴跳如雷: “他们怎么这么久都他妈的没给她电话办停机!”

她破碎的哭泣中漏出一声含混不清的低语: “照片…”

我这才知道, 她父母以为她的电话在事故中遗失了, 虽然她入院那天我已经把电话放回了她包里. 他们去领遗物的时候, 电话没在里面. 他们本打算在账单周期末尾联系电讯公司停机, 却先收到了电讯公司的电话, 通知他们这个号码因为发送了几百张照片产生了巨额的待付账单. 照片. 全是发给我的. 我都没收到, 因为我电话收不了照片. 是她死后发出的. 他们立刻停机了. 我尽量不让自己去想照片的内容. 但我记得不知怎的, 我怀疑自己会不会在那些照片上.

我口干舌燥, 被绝望刺痛, 想起她给我发的最后一条短信…

“下次再见. 很快就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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