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兰·埃利森短篇悬疑小说《死鸟》

2021.4.16 悬疑小说 600

    二十二

    内森·斯达克曾得过一次肺炎。他曾躺在手术台上,让医生在他的胸廓上切口。尽管这个胸廓切开术本身危险性很小,但是如果当初肺炎发展成积脓症时,他不那么固执,不去没日没夜地工作,就根本不用上手术台。不过,斯达克家的人从来都是那么固执己见,结果,他还是上了手术台,听任医生将橡胶管插入自己的胸膛抽取胸膜腔中的脓液。就在那时。他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内森·斯达克。

    听见了。当手术刀划在身上时,他听到那呼声似乎远自北冰洋的彼岸,又似乎沿着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回响着,回响着……

    内森·斯达克。

    他想起来了,利利斯,那个有着一头暗红色秀发的女人;想起来了,在一次山体滑坡中,他被压在石块下长达几个小时,而和他一起狩猎的同伴只顾分食一头熊,无人理会他的痛苦呼救,并眼看着他断气:想起来了。在阿金库尔战役中,一支十字弓箭划破他的锁子甲,刺透了他的胸膛,而他最终死在了战场上;想起来了,俄亥俄河中的刺骨冰水没过了他的头顶,而他的同伴们坐着平底船只顾划走,无人注意到他已不见;想起来了,他在法国凡尔登战役中遭遇的噬心啮肺的芥子气。而中毒的他徒劳地向附近的一所农宅爬去;想起来了,他曾看着炸弹在面前爆炸。感觉自己脸上血飞肉溅;想起来了,蛇曾来到他的董事会议室,像剥玉米一样让他的灵魂与躯壳分离;想起来了,他曾在地核岩浆中沉睡了二十五万年。

    在他昏睡的世纪里,他听见自己的母亲再三恳求他结束她的疼痛,让她解脱。给我打针。她的声音中夹杂着地球痛苦的叫喊:她的肌体已变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昔日的江河成了沙瀑,以往的青翠山野化为了灰烬和绿色晶渣。渐渐地。她的生母和地球母亲的声音合为了一体,变成了蛇的声音。那声音说,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能让地球脱离苦海的人。

    扎针吧。结束地球的苦难吧。现在全靠你了。

    获得了力量的斯达克踌躇满志,因为他知道自己远胜过任何神灵,任何蛇的族人,以及任何像毁坏玩具一般虐待生灵的疯狂造物主。

    不行,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内森·斯达克绕着那团烈焰转着圈子,发现那火虽烧得凶,但显然后劲不足。他几乎是带着怜悯的目光来打量它了。同时脑海中浮现出《绿野仙踪》中的情节:奥兹国的巫师现身了,只见在一团迷雾和一道道闪电的映衬下,一个硕大缥缈的脑袋浮上了天空……其实那一切都是一个瘦小的男人在幕后按动按钮制造出来的。就像这团火一样,同样不过是障眼法。斯达克绕着那团火,知道自己的力量远远大于这个可怜又可悲的家伙。大于这个早在利利斯离开他之前就主宰了世界的狂人。

    他开始搜寻,搜寻着这个将名字大写的狂人。

    二十三

    查拉图斯特拉独自从山上下来,任何人都不曾遇见他。可是当他走进森林里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老者站在他的面前,这老者是离开了他的神圣茅舍,来到森林里寻找树根的。他向查拉图斯特拉说:“这个旅行者,我与他有一面之缘:很多年前,他曾经过这里。他的名字是查拉图斯特拉,但是他现在改变了。那时候你把你的灰搬到山上去,现在你要把你的火带到谷里去吗?你不怕挨‘纵火犯’的惩罚吗?

    “查拉图斯特拉是改变了,他变成了一个孩子,查拉图斯特拉已是一个觉醒者了。你现在要去睡着的人群里做什么呢?你生活在孤独里时,像在海里一样,海载着你。唉。你现在竟想登陆了吗?唉,你又想拖着你的躯壳这重负吗?”

    查拉图斯特拉答道:“我爱人类。”

    “我为什么,”这圣哲说,“跑到这森林里与孤独里来了呢?不正是因为我曾太爱人类吗?现在我爱上帝,我不爱人类。我觉得人是一个不太完全的物件。人类之爱很可以毁灭了我。”

    “在森林里,圣哲干什么事呢?”查拉图斯特拉问。

    这圣哲答道:“我制作颂诗而歌唱它们。当我制曲时,我笑、我哭、我低吟:我这样赞美上帝。我用歌唱、哭、笑和低吟来赞美我的上帝。可是你带了什么礼物给我们呢?”

    查拉图斯特拉听完了这些话,向这圣哲行礼道:“我能够给你们什么礼物呢?请让我快点走吧,那么我就不曾拿去你什么东西了!”于是他俩——这圣哲和这旅行者。互相告别,笑得像孩子一样。

    但当查拉图斯特拉独自走着。他向自己的心说:“这难道可能吗?这老圣哲在他的森林里,还不曾听说上帝已经死了!”

    二十四

    斯达克在弥留森林中发现了游荡着的狂人。他看上去衰老而疲倦。斯达克知道自己只需一挥手就能立刻结果了这个上帝,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即便杀了他也无济于事了。从一开始就注定太晚了。于是,他放过这个老头,让他继续在林中游荡,继续着他的喃喃自语。他像个脾气乖戾的小孩,时而放出狠话: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时而又作可怜状:噢,求你了,我还不想上床睡觉。我还没玩够呢。

    斯达克转身去找蛇,他知道是蛇一路上恪守职守。小心保护,他才能最终认识到自己的力量,并颠覆了自己自始至终膜拜的上帝。他来到蛇身边,握住了他的双手,终于。在这最后时刻,两人缔结了友谊。

    然后,在蛇的帮助下,斯达克挥动双手,将针剂注入了地球体内。她的苦难结束了,而她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叹息……然而,她终于还是发出了一声长叹:地核的岩浆喷涌而出,风停了,空气凝固了。而这时。斯达克听见头顶上空传来一阵巨响,那是蛇在完成他最后一项使命:召唤死鸟。

    “你原来叫什么?”斯达克向他的朋友问道。

    达拉。

    死鸟徐徐下降。落在地球脱了形的病体上,只见它展开双翅将地球裹入羽翼之下,仿佛一位慈母怀抱她奄奄一息的病儿一般。在黑暗笼罩的宫殿中,达拉倒在了紫晶地板上。心怀感激地合上了独眼。终于,在最后一刻,可以安睡了。

    所有这一切,站在一旁的斯达克都看见了。他成了最后一刻的最后一个。他明白,在这最后一瞬间回到他手上的这颗星球,其实原本就是属于他的,只是他原来一直不知道,因此,他没有倒下,而是一直站立着,注视着她。他知道,终于,在最后一刻,他仍心怀仁爱。问心无愧。

    二十五

    死鸟用翅膀裹着地球,终于,在最后一刻,它成了地球遗骸上的唯一生物。之后,死鸟昂起脑袋,朝着满天繁星发出一连串凄厉的叫声。来传达地球临终时刻的无奈叹息。然后,它合上眼睛,小心地把脑袋扎进翅膀下面。只剩那无穷无尽的夜。

    在遥远的天际。有几颗星球等待着接收死鸟最后的声波——在最后一刻为人类鸣起的丧钟。

    二十六

    仅以此文献给马克·吐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