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韦伦短篇推理侦探小说《快乐的猎场》

2021.4.14 悬疑小说 402

    第三节

    他带引他们从英德利凯托身边走过去,过了电梯门口,来到一扇标明“屋顶”的门。出这扇门爬上一段楼梯就来到了屋顶。一架有房间大小的公司拥有的直升飞机,带着吉尔的闪电标志,停在一个平台上。

    吉尔请战斗小组坐到后排的四个座上,自己戴上一个安全头盔,爬进前座,做个手势让驾驶员坐到旁边座位上去,由他来驾机。

    他通过无线电查问了气候状况,然后通知空中管理机构,直升飞机要起飞了。

    他看看大家都已系好了安全带,便开始起飞。

    他们遇上了风向常变的顶头风,不过吉尔轻松地把飞机驾得很平稳。

    战盔把身子深埋在座椅里享受着飞行的乐趣。当他见到熊山就在前头时,知道已飞了一半路程了。

    此时,本来交叉手臂坐着的驾驶员,收到吉尔经过头盔对话机发出的指令,动弹了一下,立起身来,取下头盔,进入后舱。

    他拍拍战盔的肩头。

    战盔带着询问的眼光看着他。

    驾驶员不想大声喊以便压倒嘈杂声;他只是用大拇指做手势让战盔到前舱去。

    战盔爬进前舱,吉尔朝他点头示意他戴上头盔,坐到吉尔的旁边来。

    吉尔的话声很响。“你来飞一段怎么样?”

    战盔咧嘴笑。

    “那就把你的双手压在我的双手上。”吉尔说。

    战盔身子微朝前倾,跟着吉尔的动作,来感觉机器的反馈,感觉人的力量的体现。

    没用多长时间,战盔很惊讶自己已能掌握驾驶的技能了。

    吉尔看来意识到他已准备好了。“想自己试试吗?”

    战盔点点头。

    “那好!”吉尔说,“我的手从你的手下滑出来,你接过去——走!”

    直升飞机略一歪斜,战盔双手一掌握,就又平稳了。

    过了几分钟,尽管有一群野鸭飞来,风向不定,战盔觉得更有把握。他把这群野鸭驱赶得四处逃窜。

    吉尔说话声像雷鸣一般进入他的耳朵。“作为第一课,已经够了。我要接过来——走!”

    战盔不高兴,但这点不高兴还不足以抹去满脸笑容的全部痕迹。

    吉尔轻声说:“你喜欢感到有权,我的年轻朋友。我很理解从别人手中接过权力的乐趣。”他指指左面雷暴前常见的雷雨云砧。“如果我还有富余时间,我喜欢在它们中间穿过去。我喜爱骚乱,喜爱同周围的事物斗一斗。”

    闪电与雷声留在了后面不远处,但它们似乎使吉尔的嗓音增强了。或者是当他说话时,他双眼中射出的火焰使他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他的双眼又成了原先那样的一对黑洞了,像要把战盔吸了进去。战盔战兢兢地摸了摸药囊。

    吉尔微笑着朝前看,“力量。你会觉得你越有权力,越想有更大的权力。有一次我听艾克顿勋爵说:绝对的权力绝对腐蚀人。我回答他说:‘约翰,绝对的权力赦免自己。’你,伦道夫,必须学会何时耐心地使用权力,何时无情地使用权力。记住这一点,去开好纳法兹部族会,让会议批准我们的协议。”

    吉尔别过头去指指后舱里的人。“对于雨云那样易受影响的年轻人,对于像强弓和双影那样寻找刺激的女孩子,取得支配地位不难。但是,一位像银鹰那样老练世故的妇女,可就是另一回事了。那才是对你真正的考验。如果你连一个妨碍你获得部族和繁荣的老太婆都对付不了,那么你还怎能去领导部族的子孙后代呢?”

    战盔拉长了脸。会议必须赞成这个协议。如果银鹰说服会议拒绝这个协议,他就要失面子,就再也不会成为纳法兹的酋长了。如果银鹰要挡路,她必须走开。

    “我想我能对付得了那个老太婆。”

    “只是‘想’?”

    战盔耸耸肩。这个人要我干什么?下一个铁的保证?

    “你听说过不确定原则吗?天下没有确定的事情。”他为自己摆脱了困境而沾沾自喜。

    吉尔嘲讽地说:“没有确定的事情?今早签订的声明也包括不确定原则吗?”

    战盔又显出不确定的神色了。

    吉尔叹了口气,眼睛朝上翻,望着天空。“你同火鸡在一道的时候,很难像鹰那样冲天飞去。”他似在自言自语。然后,他重重地看了战盔一眼。“红种男子轻易不开口。一位伟大的战士会害怕对抗酋长妻吗?”

    战盔瞪眼望着这个白种男子。印地安人头一次过感恩节就都是吃火鸡。清教徒们要不是能吃上火鸡,他们早就进大海喂鱼了。

    吉尔腾出一只手来捏捏战盔的肩膀。“这才更像。我又见到战斗精神了。坚持下去。一开始怀疑自己,权力就要溜掉。把怀疑扔掉,把不确定扔掉。相信你自己。首先相信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做到,你一定会做到。”

    后舱里几个人有些骚动。战盔听见他们互相在喊:

    “莫莱索普!”他朝右边看去,见到了那座圣山。

    飞机围着圣山转,下面就是他们的村庄。

    吉尔缓缓地在上空盘旋。他不断对自己发出“啊,啊”的音,似乎是从对被毁的土地的凝思中逃脱出来,这片被毁的土地就像一个战场,战场的土堆中埋葬着许多尸体,这些尸体只能供养着一些可厌的荨麻和有毒的杂草。然后,他把直升机停在了村边一块平地上。

    “在会议结束以前,”银鹰正在讲话,“还有几件事情。

    不要在春天砍树当柴烧。鸟兽也许要在树上筑巢。等到夏末或初秋。”

    她没有指出姓名,也没有冲着什么人的面,但埃弗雷·双影和莫莱·雨云两人把眼睛垂下来了。

    银鹰做了一个苦笑。“今后没有这么多的树可供鸟兽筑巢了。”

    这时,直升飞机的噪声搅乱了会议的严肃气氛。除了银鹰,所有的人都跑出屋来看个究竟。

    她哀伤地坐在那里等待着。这一定同伦道夫·战盔、玛丽·双影、汤姆·雨云、菲利斯·强弓的行动有关。人们已捡到战斗小组从吉尔企业集团大厦窗子里散发出来的传单,无线电播放了传单的内容,电视上也演播了。

    “新波士顿茶叶集会,”哀伤的连祷文的最高xdx潮是吉尔企业集团对纳法兹土地的摧残。

    尽管她痛恨暴力与破坏,她也止不住地心潮滚滚。因为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让白人获知实情,不符合白人的法律,为此,严厉的惩罚就要降落下来了。她正是召集这次会议来讨论这次未经批准的擅自行动及其后果。

    她们刚刚作出决定,凑集一笔赎金,如果白人不打算指控太严厉、赎金不是太高的话。如果一个战土的赎金超过一百美金,那就付不起了。如果他们得不到公民权利所允诺的免费律师来处理这个案件,那么请律师也就根本谈不上。

    她为此脑袋都大了。年轻人嘲弄老办法,对吗?毕竟是老办法把纳法兹维持到现在。

    她听到人们正在纷纷回会议室。她捶自己的胸。白人的大鸟只能带来坏事情。

    但当人群接近会议室时,她听到了高兴的鼓掌声。她忍住没有起身到门口去。

    她仍一本正经,神情严肃,尽管她见到白人的大鸟把战斗小组安全地带回家来了。

    最初,战盔不去看她的眼睛。后来,一个老年白人男子带着一种神气的派头脚步重重地跨进门来,战盔似乎从这种气派中吸取了力量,才直直地、挑战地望着她的眼睛。

    “银鹰,这位是简·B·吉尔,吉尔企业集团的头头,污染我们土地的HHG化学品公司的老板。他带来一份建议,我们必须听听。”

    银鹰浑身绷紧。“我们可以听,并不是必须听,而是因为我们要听听别人说些什么,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

    老年白人微笑着。这个微笑并未使银鹰上当。它使她更加警惕。吉尔是用它来配合他的狡猾。

    银鹰朝他点点头。“讲。”

    吉尔讲了一遍。

    吉尔凭直觉明白他的说话与目光应当集中在哪些人的身上。他的目光常常落在埃弗雷·双影与莫莱·雨云两人的脸上。

    开始讨论这项协议,这两个人紧跟战盔,用吉尔刚才讲过的语言带头大讲堆放废料的好处。

    辩论进行了一个小时。银鹰看到了情况的发展也看到了结局将是什么。她顿觉疲乏,老了,疲倦了。

    她已讲出自己的意见,她明白自己的立场。她已听了大家的谈论,但她不喜欢这种解决办法。她的脸越来越僵硬,越来越暗淡。

    她深感羞耻,她的人民这么愿意出卖给白人,这么愿意看轻自己,受到白人叮当作响的钱币袋子的诱惑就放弃了自己的传统。但看来也不能全怪人民。金钱的诱惑力太大了。

    最后,银鹰发现自己是个孤立的反对者。会议投票批准协议时,她低下了头,挥手解散了会议。看来这是她最后一次领导活动了。

    战盔主管协议的推行,同吉尔协商把堆料地点如何围起来以及清出道路和运送的具体细节,并要考虑到符合环保规定。

    银鹰费了好大劲才站起身来,走回家去,即使已极度累乏,她仍立即去做祷告。

    修理工刚把窗子修好,吉尔就回到了办公室。

    大楼维修部的主管人知道不会得勋章的,但吉尔看来因某事心情极佳,对主管人点点头表示赞赏,这个大老板的赞赏可是比一枚勋章更宝贵呀。

    吉尔来到自己隐蔽、封闭的办公室,重新获得原有的空气,即那种合成纤维家具的香味,这种香味使雇员头疼、打喷嚏、身体不适。吉尔踌躇满志地微笑。

    他环顾四周。所有被砸坏的T字开头的东西都重新购置起来了。几乎是全部。打字机、桌子、录音带、录像带、电话、电视、温度计、马桶、树、热带鱼、小路灯、电传机、奖杯、水磨石地砖……但墙上有一处空白,那是原先挂拉斐尔用坦普拉画法画的《阿尔马吉顿》的地方。

    微笑还挂在脸上并未消失。他并个想念这幅画,并不后悔牺牲了它。大胆的战盔砸毁的这件宝物,正好是套住战盔的钓钩。

    尽管吉尔同战盔达成协议,把战盔从钓钩上摘下来了,但是毁掉一件无法再生的艺术珍品将使战盔有生之年都负疚不安,受到良心责备。

    吉尔得到了一切,不会承受真正的损失。保险公司会补偿油画的损失,尽管只是钱从这个口袋出来变到另一个口袋去——保险公司也是吉尔企业集团的一个子公司。

    除了钱,他对这幅油画已经厌倦,早就想把它拍卖出去。这幅画画的个是一次真正发生过的战争,而是一场想象中的战争。他要的是真东西。看来有关纳法兹堆置有毒废料的交易是正在实现的真东西。银鹰固执,战盔自高自大,他们俩最后撞头时,真正的鲜血就要四溅了。

    凡人都是太容易满足于和平共处,除非他去摇醒他们。自高自大、忘恩负义的人们不懂得他们是如何地需要他,不了解他们应当如何地感激他。战争使地球上过密的兽群减少些,战争使残存者面对最终价值。

    他的眼睛在闪光。披着人的伪装使他受到限制,也使他常常忘记了自己真正的个性。但是,现在,此时此刻,只有他独自一人,他可以回到自己本色上来了。

    他去掉了假脸具。也就是说,他扯掉了按简·B·吉尔本人面孔仿作的乳胶面具。他把这个没有眼睛的面具搁到写字台上,用手抚摩自己的脸,也就是战神阿瑞斯大理石面孔的有生命的脸。“啊——”

    简·B·吉尔是一个卓越的人物,阿瑞斯对他颇为尊重。他占有他的时间还只有几个月。

    阿瑞斯从前的崇拜者——古希腊人,有一个词:“神秘的灵感”,即被神占有,神差鬼使。

    吉尔在“神差鬼使”期间情绪很高,他充满精力与灵感,把吉尔企业集团发展成为一个世界级的超大型跨国公司。但即使是吉尔那样的生机勃勃的身体和强有力的脑筋也不能长久包含阿瑞斯。现在,身体和头脑分了家。

    因此“吉尔”在阿瑞斯的有生命的大理石像上只是一个有生命的乳胶面具。这个“吉尔”同凡人打交道时,阿瑞斯把自己的意志暂时隐藏起来了。

    并不是四面八方来的凡人都对他畏惧、崇拜。他常常发现自己是在对着聋子喊话,对着瞎子挥拳头。

    这时他大步走到窗前,俯视波士顿城。他一眼见到“波士顿茶叶集会”纪念船停泊在港湾内,他的双眼燃起火焰。他也要给他们一个“T”,让他们永远记住。

    他以胜利的姿态向那根高高的主桅杆发去一个响雷。

    他望着火球微笑了。几分钟之后,救火车与警车在街上乱窜、鸣笛。救火船在港湾里曲折疾驰,驶向着火的那条船。

    然后他全身绷紧了。他意识到地下某个深处正在觉醒,爆发了一颗具有与他相匹敌的巨大威力的种子。

    一种轰隆隆的声音,就像一列运货火车开到了吉尔企业集团大厦。脚下的地板凸起来了。大楼摇摆足有三米,他好不容易才保持住了平衡。

    地震。

    “喔-嚯,”阿瑞斯喃喃地说。他不安地瞧瞧周围。大地母亲要他明白,是她在主宰着世界。

    银鹰轻手轻脚走过会议室时,屋内灯火还在亮着。她从一扇窗户望进去。

    她笑了。尽管没有正式地移交领导权,她的外甥战盔坐在她的座位上就像是合法似的。她的微笑里不是苦涩而是哀伤。

    战盔有意无意地正在摹仿白人吉尔的癖习,两只手的手指尖靠拢,搭成一个帐篷。战盔在讲话时,就摇晃这个帐篷,——令人想起印地安人角兽皮或树皮覆盖的小棚屋,——无疑是为了强调他的话。银鹰如果把身子更靠近些,是可以听到他在说什么的,可是她不愿意呆在那里偷听。

    不管战盔和堆料地管理组的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从今以后是他们的事了,只要他们能在良心上平衡,能为部族长远的未来谋好事。

    她有她自己的事要做。

    除非在神的高度去看过去、看四周、看未来,有谁能明白某件事的真正原因与真正后果呢?

    为了得到这样的图像,她必须赶往莫莱索普山——图像之山。她必须在那里斋戒、祈祷,大地母亲才会赐她图像。

    她离开村庄向高山走去。没有携带食品,只有要穿的衣服,以及药囊,和一只她自己编织的篮子。一路上,她捡起枯枝,放进篮子。好的枯枝不易拣到了,因为HHG化学品漏洒在土地上,使植物都腐烂变朽了,甚至连遥远的莫莱索普圣山也不能幸免。

    圣山极为陡峭,但如果你知底,就能找到一条上山的小径。即使这样,爬到山顶也是十分困难的,她必须经常攀着凸出来的树根树干才能一步步地爬上去。

    空气越来越稀薄、越凉、越纯。她终于到了山顶。一棵被风刮歪的瘦树,便成了她唯一的避风处。她匍伏在地。

    首先,她感谢大地母亲帮助她上了山。然后,她用手脚扒土,在地上筑起一个平台。从篮子里取出干树枝,最干的两根放到一边,其余的一层层架在土堆成的平台上。

    她打开药囊的口,取出一把小刀,一块打火石,一只木制的小小的火绒盒,一袋用玻璃纸袋装着的干药草。她把火绒(撕碎的白桦木干树皮)放在枯树枝堆上,用刀削尖刚才放在一边的两根干树枝,把削下来的碎屑轻轻地搁在火绒顶上。她把削尖的枯树枝再劈成两半,把它们放在最顶上,以便抓住火星后可以引成火焰。她用刀背朝下砍击打火石,同时用身体挡住风。她让火星对准火绒的中央。一旦点着火绒,就能很容易地吹几口气,让火着旺。火烧着了,她便捏一撮干药草撒到火焰上去。

    她盘腿坐着,头和上身略向前倾以便吸进神奇的香味。她很快觉得头轻发蒙。

    柴火的爆裂声,鸟鸣声,都消失听不见了。而沉默又消逝到沉默之后的某种状态;

    某种更深、更静的状态。当她进入梦态后,她的头脑即进入夜晚,触到了大地母亲的头脑。

    奇怪,然而也不奇怪,她的头脑漫游在寒冷、坚硬的群星之中,却更接近她自身的中心。

    啊,我明白了。进入黑暗正是为了看星星。我们的一颗星——太阳,使我们瞎了眼再也看不到别的星。

    几个小时,也许几年过去了,火已熄灭了。炭还在一闪一闪的,它们——或大地母亲的呼吸——使银鹰保持了身体的温暖。

    于是,银鹰见到了图像。

    那不是那种你在云中见到的形象,不是你见到过的岩石中的面孔,也不是像月中玉兔那样的形象。那是一种从黑暗中聚集起来、又映照到黑幕上去的图像。

    头一幅图像里有一位老妇人——她本人?她祖母?——在一个小棚屋前坐在一张熊皮上。老妇人捏着一张方形床毯的边,把床毯翻过来翻过去,瞧着这张床毯会不会长出一截来,好盖住她的外甥,因为外甥正在长高。正当她剪下一角来缝到另一头去,把床毯改成一块菱形毯子时,她外甥却在一旁讪笑,嘲讽她说:“怎么啦,姨妈,你还在犯难想抻长一个人的日子的长度吗?”他抽出他的刀,一刀割断了另一头。他扬长而去,还回过头来毫不在乎地说:“看看那一头吧!”不等他再跨前一步,就倒下死去了。

    银鹰皱起眉头,仍未醒过来。她不喜欢这个图像。那不是她要想从大地母亲求得的图像。她同战盔不和,但决不意味着盼他死去。根本不是这样。她希望他长生——

    但应是一个更和气、更聪明的人。一个配在她去快乐猎场之后领导纳法兹人的领袖。

    恍惚再次加深。这次是在明亮的蓝天下,在一片明亮的棕色沼泽中,她站在一块明亮的绿色土块上。大地的绿色地皮上覆盖着一堆堆破碎的蚌壳、鱼骨、兽骨,标志着这是她的民族世世代代夏天在玛丽麦克河内捕鱼为生的所在。

    接着,图像中的光亮减去不少。她脚下的土堆逐渐长高长宽,成了一块大圆石——

    正在洒着滴滴眼泪的“哭柳石”,酋长契卡塔博曾站在这块石头上为失去土地而哭泣。

    第四节

    然后图像中的太阳越来越暗淡,她脚下的大圆石越来越大。它膨胀成莫莱索普圣山那样大小——更大些。然而,与此同时,它还变得有弹性,出现许多孔,以致她害怕是否会掉进孔里去。这确是一件值得害怕的事情,因为下面更像是液体而不像固体了——成了许多不洁物正在发酵发臭的泥汤。不过,泥汤并没有把她陷进去,而是把她托上来,让她进入它所创造的黑暗。因为它贪图自己发展,因此挡住了太阳和星星。

    她也不喜欢这第二个图像。它向她显示了土地中的毒瘤,但并没有向她显示如何防止毒瘤转移的办法。她所需要的图像应当是真实的、有希望的。

    “大地母亲,”她喃喃祝祷。大地母亲听到了她的祷告。

    银鹰见到第三个图像。一头珍贵的白鹰在上升暖气流的上面翱翔,为她的雏鸟寻找食物。一头年轻的勇敢的鹰瞅见了白鹰。他的图腾——氏族的神圣象征——也属于鹰家族。但他渴望获得珍贵的白羽毛,竟超过了对自家图腾的崇拜。他往弓上搭一支箭,瞄准正在飞翔的白鹰,估摸一下风力与风向,拉满了弓,把箭射了出去。

    箭的石镞插入白鹰的胸膛,白鹰无望地拍打着翅膀从天空掉落下来。

    勇者急于拔得白羽毛作他的头饰,便奔去白鹰将跌落的地点。但是白鹰始终没有跌落到地上。一头巨大的金鹰盘旋下来,用鹰爪把白鹰轻轻抓起,把她送往快乐猎场。那头勇敢的鹰垂下了头,显出后悔。他爬上山去,爬上白鹰筑巢的那棵树上去,担起了喂食的责任,直到幼鹰羽毛丰满为止。

    那正是银鹰所想要的图像。她微笑着从恍惚中醒来,正当启明星出现在夜空。

    白鹰就是她自己,想要她的羽毛作头饰的勇者就是战盔,幼鹰就是纳法兹人民,但金鹰是谁呢?大地母亲?或者是大地母亲派来的什么人?

    从图像之山下来,再次证明了上山容易下山难。她一路上找一些浆果充饥,还得当心不要被刮破、被扎伤。虽然图像的显示使她保持了精神昂奋的状态,但身体的疲乏使她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她带着过度疲劳的身心朝村里走,还未到家,简直不明白何以有了这么大的变化。许多变化是在一个不可思议的短时间里发生的。有的简直就是在她思索这些变化有什么意义的时候,新的变化又出现了。

    首先是离村子还有一英里路时,遇到一道新筑的高高的“旋风”铁丝网。她站在这道网的前面,往右边看看不到头,往左边看也看不到头。无路可走。

    铁丝网里边,机器来回走动,吼叫着,喷发着烟和气。有些机械怪物正在铲除土地上仅有的植被;还有些怪物正在挖地。

    银鹰首先是感觉到浑身乏力,然后倚靠在铁丝网上以防摔倒。她试图抓住铁丝,想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知了。

    等她再张开眼睛和耳朵,见到了一些人影,听到了人们的谈话声。

    “她像是空着肚子走了不少路,”是玛丽·双影的声音。

    那倒是真的。银鹰是饿昏了。

    双影直起了腰,银鹰见她戴着一顶硬帽。此时银鹰看到双影是站在一台车载升降机的勺斗里边,升降机把她从铁丝网的那边吊到网的这边来。双影朝升降机司机做了个手势。

    勺斗向左荡了一两英尺,然后直冲着银鹰降下来落到地上。

    双影爬出勺斗,轻松地把银鹰放进勺斗。

    “放松呆着好了,”这是汤姆·雨云的声音。

    放松呆着。银鹰想,我浑身发软,不呆着还能干什么?升降机把她送到了铁丝网里边。

    “就像这么呆着,”雨云说。

    就像这么呆着,银鹰根本没有气力挪动。

    雨云从升降机驾驶室里跳出来,脱下夹克衫,铺在地上。他把银鹰抱出勺斗,让她坐在夹克衫上。他又跳进驾驶室操纵勺斗越过铁丝网去把双影带回来。

    双影对着一台对讲机说话。不久,一个黑人驾着一辆吉普车来到,带来了床毯和军用的速食食品。双影把床毯裹在银鹰身上,把她搭进吉普车的后座。车开动后,双影打开一盒速食食品喂给银鹰吃。银鹰吃的时候,漫不经心地做了一个怪脸。她一面狼吞虎咽,一面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菲利斯看来是给钢筋水泥柱打桩与浇灌水泥组的工头。另外,还有一组负责把水泥柱之间钉上铁丝网,网顶上有尖齿形金属,十分锋利。这两组都由白人、黑人、西斯班尼克人组成。

    需要一个庞大的组织来召集与运送这么多的劳力和机械,需要有组织来专管各种材料。银鹰在所有这些事物中能看出吉尔的脑和手。

    吉尔这个人做事情喜欢干脆利索。即使如此,这道铁丝网也赶得太急太快了。

    她苦笑着。她正是吉尔想赶快完工的主要原因。要趁她有力量否决协议之前,尽快把庞大的设施搞起来,尽快开始倾倒废料;否则将会争论不休。一旦先搞起来,再否决也没有用了。

    他们进了村子了。

    可是已经没有村子。

    甚至会议房也不见了。

    原先是村庄的地方,现在有一台指挥建筑工程的活动房,以及一个停车场。

    “当心!”双影焦虑地说,因为银鹰吃食噎着了。双影已经做好准备来做海姆里希动作。

    银鹰摆了摆手示意不需要。她断断续续地问:“村子……上……哪儿……去了?”

    “喔,这事么,”双影耸了耸肩。“我们把房子搬走了,什么东西也没拉下,搬到保留地的那一头去了。这个地区要成为堆放地的一部分。不要担心,每个人都要富起来了,工程一旦结束就会给大家盖更大的新房的。”

    活动房的门打开,战盔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摆出一副架势说明是他在掌管这一切。他戴着一顶硬帽,腋下夹着一卷图纸,神气活现地向四下里扫了一眼。

    然后,吉普停在了台阶脚下,他见到了银鹰。他的目光同银鹰的目光相遇时,他畏缩了一下,做出了一副苦相,他的身子发僵,面孔发硬,显出一股傲气。

    双影向他做个手势,让他放心。“啊,战盔在这儿,他会告诉你我们伟大的未来的计划的。”

    双影和战盔及其说话声都在银鹰的意识中逝去。

    她正处在错误的图像之中。在这个图像中,废料堆得比英莱索普圣山还高。

    是大地母亲丢弃她了吗?

    “不,我的孩子,我没有丢弃你。抬头看,抬头看。”

    孩子——她头脑里的声音这么称呼她。当然不必局限地去理解这个词。在大地母亲眼里,贤明的老人也只是一个抽噎低泣的小孩。银鹰遵照自己头脑里那个既坚定又和善的声音所吩咐的去做——她抬起了头。

    银鹰见到一头金鹰。

    她觉得有一道光辉。

    金鹰斜插下来,又腾空而去。

    ★★★

    神奇女郎飞得如此之高,从地面上望上去就像是一只个鸟。但小鸟飞不到这么高,那准是一头鹰,或者它的翼力相当于鹰。阳光照在她的手镯上映出金光,因此使这个飞行物成了金黄色。

    她环绕着纳法兹保留地上空,俯瞰下面发生的大变化。她皱起了眉头。她锐利的眼睛发现了酋长妻子向大地母亲的祈祷。黛安娜发出一个微笑,就像太阳光那样,去温暖银鹰的身心。

    然后她斜了一下翅膀,往波土顿飞去,要去找找她的好朋友英德利凯托侦探。

    室外的躁动使埃德·英德利凯托侦探颇为不悦,当时他正在阅读有关“波士顿茶叶集会”事件的报告。是不是一个被拘留的家伙从拘留所逃跑了?他正要去按腰间的“警察专用”联络器的钮,以便同他的助手联络。

    但从狭小办公间的玻璃窗看出去,方知引起骚动的原因是黛安娜公主正朝着他的拥挤的办公间走来。

    他的表情并未变化,但他的眼睛因喜悦而亮起来了。

    他起身迎她进来。

    原先的心事使她满脸不悦,此时倒笑容可掬。“对不起,侦探,没有事先通知。

    我想你能挤出一点时间来。”

    “什么时候都能为你匀出时间来的,公主。”

    他们握了手。他感觉到她的手有点紧张,尽管很温暖。他猜她不会呆久的,就示意她坐下。“今天下午有什么事?一项请求还是仅仅一个提问?”

    “我正在关心纳法兹的事情。”

    这真使他惊讶。他朝她狡黠地一笑。“你是什么人?‘美国骑兵’吗?”

    黛安娜却严肃地看着他。“据我知道的你们的历史,你们的西部历史,‘美国骑兵’从不去打救土著民。相反,在‘小大角’,乔治·阿姆斯特朗·克斯特上校毫无怜悯之心。”

    “是啊,光荣里面是没有怜悯的。可是,今天的纳法兹人民不涉及这个问题。”

    “为什么呢?”

    “看起来是这样的,他们是自愿交易,把他们的保留地变成有毒废料堆积地。”

    “并不都是自愿的。酋长妻子银鹰强烈地反对这项交易。她希望制止她部族的土地被最终毁掉。”

    英德利凯托拍拍他桌上的档案夹。“可笑。我刚刚写了一个批注放进这份报告里去了。”

    黛安娜睁大了眼睛。“你知道她向政府提出请愿了?”

    他摇摇头。“那我倒没有听到。我没有时间老去听新闻广播。我的一个线民告诉我说,HHG化学品公司计划很快把一些重要材料放到纳法兹保留地去,要赶在银鹰上法庭指控这项协议之前。”

    “有多重,有多快?”

    “HHG雇了一家同流氓地痞有关联的运输公司——雾角·梅赛尼公司,明天晚上偷偷地运有放射性的废料去那个地方。我敢说,这些废料的毒性将在这块土地上存留数千年之久。这些废料是很重的,明天晚上是很快的。”

    黛安娜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们一定要制止他们!”

    英德利凯托斜眼看着她,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你想让我们怎么制止他们?

    让纳法兹人再来一次‘波士顿茶叶集会’?他们本来是去抗议土地受污染的,现在180度大转弯,出卖了他们的神圣领土,因为人家出了大价钱。”

    黛安娜摇摇头。“但是还有一个不同的声音。”银鹰呼吁拯救土地。如果她公开向合约挑战,执法部门会阻挡转运废料吗?”

    “她可以试试登报,在电视节目中露面,但是法律部门不会听的。她需要通过一系列手续才能推动法律。事实如此,公主。”

    “侦探,我要努力办成此事。”

    “当然,在虚无缥缈国,或天堂岛,是很容易办到的。

    可是在这儿,在我们所说的真实世界,在不完美的规则下会办得不完美的。你瞧,公主,很早以前我还是个新手的时候我就明白,对一个警察来说,最难办的就是插手家务纠纷。受害的人,作恶的人,都恨你。纳法兹事件也是这么回事。那是家庭内部的纠纷。而且这是一个特殊家庭,是一个我们不能进去,也不能按我们的规则去办事的家庭。我告诉你,公主,我很高兴,保留地不归我管。要是你明智一点,你也最好别管。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她沮丧地苦笑着。“我看我只好当一个闭嘴的乡巴佬了,侦探。”

    他也勉强笑笑。“是啊,也许我们都该如此。”

    黛安娜陷入沉思。“我必须保护银鹰不受伤害。找一个理由让她在摊牌以前离开保留地。也许让她在钻箱车的前面站着,挡住他们,不让他们把放射性废料运进纳法兹。”

    “也许雾角·梅赛尼和他的打手就把她压过去了。”

    黛安娜有主意了。“我要建议她去华盛顿,她可以去缠缠那些制定法律的人,那些白领官僚。”

    英德利凯托耸耸肩,“华盛顿到处是撕破的衬衫和衣领。她只能抓住几条布条。”

    “你可真是个怀疑论者,侦探。谁知道呢,也许银鹰能请愿成功呢?她只要在大官里面找到几只有同情心的耳朵就行。”

    “纠正一下,公主、不是同情的,是‘虚假的’。不过要是你真正的——或者该说理想的——目的是怂恿她去华盛顿以避免受到伤害的话,那么,不妨一试。”

    “上华盛顿去?”银鹰十分惊讶。“我从来没有去过离保留地那么远的地方。”

    黛安娜拍拍她的手臂。“距离会缩短的。坐区间公共汽车或者待快列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她还没有说,在紧急情况下还会有女超人特快列车。

    她们是在银鹰的小屋里,那是在新地点的一座怪怪的小屋。

    黛安娜自我介绍是天堂岛的代表,她来寻访酋长妻是因为她对美国土著民有一种似亲戚的亲近感。亚马孙人也受过骗从本土上被赶出去过。因为这种姐妹般的感情,黛安娜来想尽她可能提供帮助和建议。银鹰把她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表示了热情的欢迎。“我觉得我们从前好像见过面。”

    银鹰虽然很感激、很愉快,但还没有足够的信心。

    “华盛顿!我不认识路啊!”

    黛安娜递给她几张纸。“这是名单和住址。还有一张地图,你可能走到的机关都标明在这上面了。”

    银鹰拿过来名单和地图。“华盛顿!”

    “华盛顿!”吉尔说。“我想不出是谁把这个念头塞进她脑袋里去的。”

    “我可以告诉你,”战盔说,“一位著名人士访问过她。

    从外国来的一位公主。她是——”

    “等等,”吉尔打断他。“让我来猜猜。天堂岛的黛安娜。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

    “只是瞎猜而已。”

    他们是在通过蜂窝电话通话。

    战盔在纳法兹保留地上的活动房子里。他深坐在一把折叠椅里,椅子的后腿着地跷着,他的一双腿交叉着搁在写字台上。

    吉尔在他的豪华宅邸的书房里,坐着一把像皇帝宝座那样的大安乐椅。他一边说话,一边拿飞镖扎毕加索画的《根尼卡》中的一条公牛,这幅画是从西班牙博物馆里拿出来的,据说是原件。他每次都扎中了公牛的眼睛。

    “听起来你倒不担心。”战盔说。

    “我为什么要担心?”吉尔回答说。“她能对我们有什么伤害?尤其是我要是在她最常通电话的人的电话机里安上窃听器,就更不必担心了。”

    但是,当他一挂断战盔来的电话,就立即打电话给雾角·梅塞尼。

    “雾角,伙计,”他说,“给那个老寡妇安上条尾巴。

    她要去华盛顿。她到了那里如果哪儿也不去,就不要管她。要是她去一些地方,或者眼里充血要回保留地来,那就需要做点什么。”

    他又一飞镖,镖尖扎进了前一个飞镖的镖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