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巴奇加卢皮《长笛女孩》世界知名科幻短篇小说

2021.8.24 悬疑小说 761

作者:保罗·巴奇加卢皮

长笛女孩蜷缩在黑暗里,她紧握的双手小而苍白,里面攥着司提芬最后的礼物。贝拉芮夫人又要找她了。仆人们会像野狗一样在城堡里嗅来嗅去:看看床下,翻翻橱柜,酒架后面也不放过,他们会调动所有的感官,饥渴地猎寻她的气息。贝拉芮从来不知道长笛女孩藏在哪里,每次都是仆人们找到她。贝拉芮只是在大厅里踱来踱去,吩咐仆人们把她找出来。那些仆人自以为对她所有的藏身地点都已了如指掌。

长笛女孩挪了挪身体。别扭的姿势已经把她脆弱的骨骼扭曲到了极限。她尽可能在狭小空间允许的范围内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又紧紧地蜷了起来,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兔子,就像贝拉芮养在厨房笼子里的那些:又小又软,有着湿润而温暖的眼睛,它们可以坐着等上好几个小时。长笛女孩极力忍耐着,全然不顾因为弯折而酸疼的身体。

很快她就得现身了,贝拉芮夫人一旦失去耐性就会把保安总长伯森找来。伯森会带着他的跟班们再来上一场搜捕,他们会来回穿梭,往地板上喷洒弗洛蒙赋形剂,不放过任何一间屋子,然后跟着霓虹色的轨迹找到她的藏身洞。她得在伯森赶来之前离开。如果让员工们事后浪费时间来擦洗弗洛蒙,贝拉芮夫人照例是会惩罚她的。

长笛女孩又换了个姿势。她的双腿开始隐隐作痛,她怀疑它们会因为过分扭曲而折断。她有时会为自己受伤的原因感到讶异。往桌子上轻轻一撞都能让她浑身的骨头散架,贝拉芮则会因为自己的投资被如此轻率地对待而大发雷霆。

长笛女孩叹了口气。事实上,已经是时候离开她的藏身洞了,但她仍然留恋这样的宁静,这片刻的独处。她姐姐尼娅从来都不懂她。然而,司提芬是理解的——她将藏身洞的事情告诉他的时候,她以为司提芬之所以为她保密,是因为他的善良。现在她才明白,和司提芬的秘密比起来,她的藏身洞根本微不足道。谁也没有猜到司提芬的惊天秘密。长笛女孩转动着手中的袖珍瓶子,摸索着玻璃温润的形状,看着里面琥珀色的液体。毫无疑问,她想他了。

脚步声在藏身洞外回响。金属沉重地刮过石头表面。长笛女孩透过她的临时要塞的缝隙向外窥视着。她在城堡的食品储藏室里居高临下,看着地上胡乱堆砌的杂货。是米瑞安找来了,她用铁杆在冷藏箱后面拨来拨去,里面是贝拉芮晚宴要用的香槟。为了检查冷藏箱后面的壁龛,她用力把它们推到一边,冷藏箱嘶嘶作响,漫出了薄雾。长笛女孩在镇子上只认识米瑞安,那时她们都还是孩子。而现在,她们就像生和死一样天差地远。

米瑞安长大了,她的胸部飞快隆起,臀部变宽,红润的脸颊总是面带微笑,对命运的嘲弄不以为然。她们一起来到贝拉芮这里的时候,长笛女孩和米瑞安一样高。现在米瑞安是位成年女子,被调教得很会取悦男人。她是忠诚的,对贝拉芮来讲是很好的仆从:面带微笑,乐于服务。原本她们都会变成这样的人,米瑞安,长笛女孩和她姐姐尼娅,三个同时从镇上来到城堡的女孩。但后来贝拉芮决定把她们姐妹俩改造成长笛女孩。米瑞安得以继续长大,而长笛女孩们要成为明星。

米瑞安观察着角落里胡乱堆砌的奶酪和火腿。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它们,这胖妞的胡乱揣测让正在观战的长笛女孩忍俊不禁。米瑞安举起了像车轮一样大的丹麦奶酪,她往空隙里看去:“利迪娅?你在吗?”

长笛女孩摇头。不在,她在心里回答着。但你猜得不错。如果是一年前,我很可能就藏在那里。如果我用尽全力,应该能挪动那些奶酪。但香槟对我来说就太沉了,我是不会藏在香槟后面的。

米瑞安直起身来,满面的汗水泛着亮光,搬动贝拉芮家的大宗易耗品显然是相当费力的。她的脸活像一只富有光泽的苹果。她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眉毛,“利迪娅,贝拉芮夫人生气了!你这个自私的丫头。尼娅已经在排练室里等你了。”

利迪娅默默地点了点头。没错,尼娅肯定在排练室里,她是姐妹两个之中的好孩子,利迪娅则是坏孩子——他们得费劲去找的那一个。利迪娅是两个长笛女孩都受罚的原因。贝拉芮已经放弃了对利迪娅的直接惩戒。据她的说法,姐妹俩一同受罚即是利用内疚感强迫利迪娅学会服从。这招曾经奏效,但现在已然失效了,因为司提芬走了。利迪娅需要安静,她需要一个没有人看着她的地方,可以独处的地方。她需要待在那片带司提芬来看过的秘密领地,待在他用他惊异而忧伤的眼睛查看过的地方。司提芬的眼睛是棕色的。他看着利迪娅的时候,她觉得他的眼神几乎和贝拉芮的兔子们一样温柔。那是一双让人安心的眼睛,她可以坠入那棕色的眼眸之中而不必担心跌断骨头。

米瑞安重重地坐在了一袋土豆上,她皱起了眉头,这表情当然是做给她潜在的观众看的,“你这个女孩呀,只顾自己,狠毒又自私,让我们所有人都这样找你。”

长笛女孩点了点头。是的,我是个自私的女孩,她心想。但我是自私的女孩,而你是个女人,我们虽然年纪一样大,但我比你聪明。你虽然聪明,却不知道最好的藏身洞总在不会有人去看的地方。下面,后面和中间你都找了,就是没有抬头看。我在你头顶上,我看着你,就像司提芬看着我们大家一样。

米瑞安做了个鬼脸,站起身来。“不要紧。伯森会找到你的。”她拂去短裙上的灰尘,“听见了吗?伯森会找到你的。”说完她离开了储藏室。

利迪娅等着米瑞安走远。米瑞安是对的,这让她很头疼。伯森的确会找到她。他每次都找到了,因为她等得太久。悄悄享受的寂静时光总是这么短暂,和贝拉芮失去耐性所需要的时间一样长。贝拉芮一旦叫来她的走狗,就意味着有藏身洞要失守。

利迪娅最后一次用她纤细的手指转动着司提芬给的棕色小玻璃瓶。这是临别赠礼,她明白的,现在他不在了,贝拉芮蹂躏她的时候他也不会安慰她了。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她强忍了回去。没有时间哭泣,伯森要找来了。

她把小瓶子按进了一个安全的裂缝里,紧贴着墙上的石头和架子上的粗木板。她把装红扁豆的真空罐缓缓地往后拖,直到挪出她能够通过的空隙。她从一面由豆类罐头排成的墙后面钻了出来,出现在储藏室的储物架顶端。

为了腾出地方,她花了好几个星期拿走后排的罐子,罐子后面的确是好的藏身洞,搜查时总会被忽略。于是她有了一座罐子搭成的堡垒,罐子里装满了扁而天真的豆子,在那屏障后面,如果她有足够的耐心又能忍受弯折,蜷上几小时是没有问题的。她一层一层地往下爬着。

小心呀,小心一点儿,她心想。我们可不想弄断骨头,我们得小心着点儿。她吊在架子边缘,轻轻地把装得满满当当的红扁豆罐子挪回了原位,接着,她滑过下面的几层架子落在了储藏室的地面上。

利迪娅光脚站在冰冷的石砌地板上,抬头检查着她的藏身洞。嗯,看来没什么问题。司提芬的礼物在上面是安全的。看起来没人能挤进那几英尺宽的地方,即使是纤细的长笛女孩也不行。没有人能想到她会把自己完美地折进那么小的地方去。她像老鼠一样轻巧,有时会缩进让人意想不到的角落里。而这全拜贝拉芮所赐。她飞快地转身离开储物间,哪怕被仆人们抓住,也绝对不能待在她唯一剩下的藏身洞附近。

等利迪娅到了宴会厅,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偷偷跑进练习室而不被发现。如果这样也许不会被惩罚吧。贝拉芮对她喜欢的人宽厚有加,但如果喜欢的人让她失望了,她又绝不通融。虽然利迪娅太过纤弱不能责打,但还有其他的处罚方式可供选用。利迪娅想起了司提芬。想到他再也不会被贝拉芮折磨了,她感到一丝欣慰。

利迪娅沿着宴会厅的边缘匍匐前进,蕨类植物和盛开的兰花为她作了掩护。在郁郁葱葱的花与叶间,她时不时能瞥见长得看不到边的乌木餐桌,这桌子每天被仆人们擦得光可鉴人,永远得体地摆放着闪闪发光的银器。她四下打探着巡查者的身影,厅里却空无一人。

草木馥郁而温暖的气息让她想起了夏天,尽管城堡周围的山脉都被寒冬凌虐。她和尼娅小时候——在手术之前——她们曾经在山间奔跑,在松树林里穿梭。那时她们在兰花丛里嬉戏,她轻快地边跑边看:一株来自新加坡;一株来自金奈;另一株,有着虎皮般的条纹,是贝拉芮基因工程的产物。她触摸着精致的虎纹花朵,欣赏着它异常生动的颜色。

我们是美丽的囚徒,她看着兰花心想,和你一样。

随着蕨类植物的一阵颤动。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植物丛中,他像狼一样跃到了她面前,双手扳住了她的肩膀,手指陷入了她毫无血色的皮肤里。被掐到的地方神经渐渐麻痹,利迪娅微微喘着气。伯森将她按下的时候,她像蝴蝶收起双翼一般瘫倒在了页岩石板上。

她贴着石板啜泣,她被伯森的伏击吓到了,心脏猛烈地跳动。她呻吟着,在他施加的压力下瑟瑟发抖,脸紧贴着城堡光滑的灰石板。在她旁边的那块石板上,躺着一朵粉心白瓣的兰花,是伯森无意中打下来的。

过了好一会儿,伯森确信她顺服了,才缓缓地放开她。施加在她身上那不堪承受的重量慢慢减轻,这过程就像坦克从被碾碎的小屋上开走一样。利迪娅强迫自己坐起身,然后站了起来。利迪娅是战战兢兢面无血色的精灵,而贝拉芮的保安总长是一头渐渐逼近的阴森的怪兽,她在他面前显得异常弱小。

伯森山一般庞大的身躯由肌肉和疤痕崎岖地堆砌而成,所有的突起都充满力量,所有沟壑都饱含愤怒的战意。米瑞安闲谈的时候说他从前是个角斗士,但鉴于她太爱想入非非,不足为信。利迪娅则怀疑他的疤痕是训练的时候教官给弄的,就像她所受的处罚都是贝拉芮安排的一样。

伯森将她的手腕扣在他坚如磐石的手中。和他一向刚硬的用力方式相比,这一握已经非常轻柔了。从最初那次灾难性的破坏之后,他已经学会了控制力道不让她的骨头散架。

利迪娅挣扎着,试图让手腕摆脱他的束缚,然后她接受了自己被俘的事实。伯森跪坐下来,降到和她同样的高度,用镶了红圈的眼珠观察她。改进后性能增强的虹膜布满了血丝,扫描着她皮肤散发出的红外线脉冲。

绿色的伪装色逐渐从伯森伤痕累累的脸上褪去,摆脱掉石头和枝叶的颜色后,他周围其实空无一物。然而,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颜色渐渐变得苍白,像是扑上了面粉,和她皮肤的白色正相匹配。

“你藏到哪里去了?”他的声音隆隆作响。

“我哪儿也没去。”

伯森眯起了他的红眼睛,眉头紧锁,像是一道道写满质问的鸿沟。他闻了闻她的衣服,寻找着线索。他将鼻子凑近她的脸,她的头发,他嗅了嗅她的双手。“是厨房。”他低声说道。

利迪娅向后一缩。他用红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她,探寻着更多的细节,监视着她皮肤无意识的反应,任何一抹证据也无法逃过他窥探的双眼。伯森弯起了嘴角。他身上的猎犬基因让他在搜寻的时候充满了野蛮而凶残的愉悦感。很难判断这个男人哪里像豺,哪里像狗,哪里是人。总之他的乐趣就是搜寻、捕获和屠杀。

伯森挺直了身子,得意扬扬。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钢制的手镯。“我有东西给你,利迪娅。”他啪的一声将这饰物扣在利迪娅的手腕上,它在她细瘦的胳膊上扭动着,像蛇,锁上的时候发出了叮的声响,“躲藏到此结束。”

一股电流爬上了利迪娅的手臂,她尖叫起来,当电流穿过她的身体,她不停地颤抖。电流切断的时候伯森扶住了她。他说:“我讨厌没完没了地帮贝拉芮找她的财产。”

他笑了,嘴抿成一条弧线,他推着她往练习室走去。利迪娅则任凭自己像牲畜一样亦步亦趋。

伯森把利迪娅带到贝拉芮面前的时候,她正在演出大厅里。仆人们在她身边忙碌着:摆桌子,搭建圆形舞台,安装照明。墙壁就悬挂在通了电的白纱里,它是一层翻滚着的带电空气,有仆人接近的时候它会噼啪作响并爆出火花。

贝拉芮正连珠炮似的向她的宴会筹备助理下达命令,似乎无暇欣赏正在她周围构建的梦幻世界。考虑到人类活动会产生热量,她的黑色防护甲领口是敞开的。她百忙之中飞快地扫了伯森和利迪娅一眼,旋即把注意力转回了正在数字平板上奋笔疾书的助理身上,“我希望今晚一切都完美无缺,塔妮娅。一丝乱也不能有,一点错都不能出,务必要尽善尽美。”

“是的,夫人。”

贝拉芮微微一笑。她的美貌是数学建模的成果,基于专题小组的讨论和可以追溯到好几代以前的整容传统。多管齐下的鸡尾酒疾病预防法,净化细胞的肿瘤抑制剂和“热微瑕”,让贝拉芮的外貌维持在二十八岁,而利迪娅的“热微瑕”疗法则把她冻结在了青春期的第一次阵痛里。“还有,要把弗农伺候周全。”

“他会不会想要人陪?”

贝拉芮摇头,“不会。他只想骚扰我,这我确信。”她哆嗦了一下,“令人作呕的男人。”

塔妮娅哧哧地笑,经贝拉芮冷眼一望便赶紧收住了。贝拉芮环顾演出大厅,“这里面要应有尽有。食物,香槟,能想到的都准备好。我要让他们挤在一起,这样女孩们演出的时候他们才能感觉到彼此的存在。要让他们挤得紧紧的,越亲密越好。”

塔妮娅点点头,飞快地在平板上做好记录。她极具威仪地敲着屏幕下达指令。与此同时,仆人们也已经通过耳机收到了消息,正在对女主人的要求做出反应。

贝拉芮说:“准备好味蕾刺激素,和香槟一起,它能勾起他们的食欲。”

“这样就办成狂欢宴了。”

贝拉芮大笑,“没关系。我要让他们记住今晚,记住我们的长笛女孩。特别是弗农,要让他记清楚。”她的笑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僵硬的微笑,她激动地尖声说道:“等他发现她们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一定会怒不可遏。但不管怎样,他会想要得到她们。而且他得和其他人一样通过竞价达成目的。”

利迪娅望着贝拉芮的脸。她好奇这女人是否知道,刚才的那一通宣泄清楚地暴露了她对悬垂娱乐公司总裁的看法。利迪娅见过他,那时她躲在窗帘后面。她和司提芬看到弗农轻抚着贝拉芮,贝拉芮起初对他的触碰感到厌恶,然后就屈服了,她使出自己所剩的演技扮演着被迷住的女人。

是弗农·韦尔让贝拉芮成名的。他承担了她身体重塑的所有费用,把她捧成了明星——就像贝拉芮如今往利迪娅和她姐姐身上投钱一样。但韦尔老爷帮人是有条件的,他像极了与浮士德做交易的魔鬼。韦尔从贝拉芮身上找乐子的时候,司提芬和利迪娅一直在旁观看,他悄声告诉她,等韦尔一走,贝拉芮就会叫他过来把刚才那一幕重演一遍,这一次司提芬是受害者,他也会做戏,和贝拉芮一样,装成甘愿就范的样子。

利迪娅的思绪中断了,贝拉芮把目光转到了她身上。尽管贝拉芮把细胞愈合剂当成糖豆往嘴里塞,司提芬袭击时留在她咽喉处的刺目伤痕依然可见。利迪娅觉得她一定为这格格不入的伤疤烦恼不已。她撅起嘴唇,把防护甲的领口往中间拉了拉遮掩住伤口。她绿色的眸子透过微阖的眼帘注视着利迪娅,“我们一直在找你。”

利迪娅垂下头来,“我很抱歉,女主人。”

贝拉芮伸出一根手指勾住长笛女孩的下巴,把她对着地板的脸往上抬,直到她们四目相对。

“该罚你浪费我的时间。”

“是的,女主人。我很抱歉。”长笛女孩垂下了眼帘。贝拉芮不会打她,因为修复起来太昂贵了,她在想贝拉芮是会用电击还是禁闭,又或者是其他设计精妙的羞辱方式。

贝拉芮没有下令,她指着钢制手镯问道:“这是什么?”

伯森没有被她的问题吓退。他没有畏惧感。他是唯一一个没有畏惧感的仆人,利迪娅挺欣赏他这一点,但觉得他除此之外一无是处。“追踪她用的,也用来电击。”他微笑着,对自己十分满意,“不会造成任何物理破坏。”

贝拉芮摇头道:“今晚我需要她白玉无瑕,什么首饰也不能带。摘下来吧。”

“她会藏起来的。”

“不会的,她也想做明星。她现在可乖了,是吧,利迪娅?”

利迪娅点了点头。

伯森耸了耸肩,拿下了手镯,表现得泰然自若。他把满是伤痕的脸凑到利迪娅耳边,“下次别藏在厨房里了,我会找到你的。”他说着走到一边,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利迪娅眯眼看着伯森,心想这次是她赢了,因为伯森还没有找到她的藏身洞。但伯森又对她笑了笑,这让她拿不准他是否已经知道了,是否正像猫玩弄负伤的老鼠一样玩弄着她。

贝拉芮说:“谢谢你,伯森。”她顿了顿,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像男人但行动起来如野兽一般敏捷的庞然大物,“你有没有加强我们的安全防护?”

伯森点了点头,“您的封地很安全。我们正在彻查其余人员的背景。”

“你有没有查到什么?”

伯森摇了摇头,“您的员工都爱您。”

贝拉芮提高了嗓音,“我们当初对司提芬也是这个看法,结果现在我在自己的封地里面都得穿防护甲。我不能以不受欢迎的形象出现,这太影响我的市价了。”

“这次我考虑得很全面。”

“如果我的股票下跌,弗农就要给我装触感线。这我决不接受。”

“我明白。不会再有任何疏忽。”

贝拉芮皱着眉看了看将她笼罩在阴影里的巨人,“很好。那么,来吧。”她示意利迪娅跟她走,“你姐姐一直在等你。”她牵着长笛女孩的手,带她走出了演出大厅。

利迪娅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看到伯森。仆人们正忙着用分盆后的兰花布置餐桌,但伯森消失了。他要么和墙皮融为了一色,要么飞速执行安保任务去了。

贝拉芮拽着利迪娅的手,“你让我们好找啊。我还以为又得喷费诺蒙了。”

“我很抱歉。”

“这次算了。”贝拉芮低头对她微笑,“你紧张吗?今晚表演的事儿。”

利迪娅摇了摇头,“不紧张。”

“真的?”

利迪娅耸了耸肩,“韦尔老爷会买走我们的股票吗?”

“如果他出价够高的话。”

“他会出高价吗?”

贝拉芮笑了,“我想他会的,一定。你很特别,和我一样。弗农喜欢收集独特的美。”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贝拉芮的笑容僵住了。她抬起头望着横穿整个城堡的通道,“当时我还是个小女孩,比你现在年纪还要轻,远未成名时。我到游乐场玩儿,有个男人看着我荡秋千。他想做我的朋友。我并不喜欢他,但一靠近他我就头晕目眩,不论他说什么都显得在情在理。他浑身散发着异味,但我没法从他身边离开。”贝拉芮摇了摇头,“后来别人的妈妈把他赶走了。”她低头看着利迪娅,“明白吗?他喷了化学古龙水。”

“走私来的?”

“是啊,从亚洲弄来的。在这里不合法。弗农就是那样,你起着鸡皮疙瘩,却抵挡不住他的诱惑。”

“他骚扰你。”

贝拉芮不太高兴地看着利迪娅,“他只是喜欢我同时具备老太婆的阅历和年轻女孩的身体。其实他不挑的,任谁都会摸上几把。”她微微一笑,“但他也许不会碰你。你太珍贵了,不可亵玩。”

“是太孱弱吧。”

“别说得这么凄惨。你是世所罕有的,我们要让你成为明星。”贝拉芮贪婪地望着她的宠儿,“你的股票会上涨,然后你就是明星了。”

贝拉芮的客人们陆续到来时,利迪娅在她的窗口观望。一辆辆飞行车组成车队在安全护航下蜿蜒而至,它们在低空滑行着越过松林,红红绿绿的车灯在黑暗中不停闪烁。

尼娅走过来站在利迪娅身后,“他们来了。”

“是的。”

雪厚厚地凝结在树上,像层层叠叠的奶油。偶尔掠过的蓝色探照光束照亮了积雪和树林的暗影;是伯森的滑雪巡逻队,他们希望侦察到示警的红色散发物,顺势揪出蜷伏在松树阴影下的入侵者。光束扫过了滑雪缆车那年代久远的残骸,它是从镇上沿着轨道上来的,已经锈蚀变形,悄无声息,只有风吹动椅子的时候,缆绳会连带着晃一晃。空荡荡的椅子在寒风中无精打采地晃动着,是贝拉芮影响力下的又一受害者。贝拉芮讨厌竞争。现在,她是山下幽深的山谷里那个闪闪发光的小镇的唯一资助人。

“你该换衣服了。”尼娅说。

利迪娅转过身来仔细端详着她的双胞胎姐姐:深邃的黑眸从精灵般的眼睑间回望着她。她肤色苍白,色素完全被剥离了。她很瘦,精巧的骨骼结构因此纤毫毕现。这一点是与生俱来的,她们两个都是,骨头是她们自己的。当初她们就是因为这一点吸引了贝拉芮,那时她们才十一岁,刚好到了贝拉芮能从父母那里将她们夺走的年纪。

利迪娅转身望着窗外。在幽深而狭窄的山谷深处,小镇闪烁着琥珀色的微光。

“你想它么?”她问道。

尼娅凑近了一点,“想什么?”

利迪娅朝那散发着微光的宝石点了点头,“镇子啊。”

她们的父母是吹玻璃的匠人,以这门在高效生产时代被淘汰的古老技艺为业,在呼吸间创造出精巧的艺术品,砂子在他们的注视和引导下变成了流动的液体。他们搬来贝拉芮的封地是为了获得资助,就像镇里的其他工匠一样,比如陶匠,铁匠,漆匠……一旦贝拉芮的同行们关注了某位艺术家,他的影响力就会增加。尼尔斯·金凯德就是因为讨了贝拉芮的欢心而发了大财,但凡她想要的,他都一一办到。他给她的要塞装上手工打造的铁门,在她的花园里埋伏了让人惊喜的铁雕:夏天的时候,狐狸和孩子们(铁雕)在鲁冰花和附子花丛中若隐若现,到了冬天,每当强风吹走积雪,他们就会出现。现在尼尔斯名气大得快要能够发行自己的股票了。

利迪娅的父母为了获得资助而来,但贝拉芮审视的眼光并没有落在他们的技艺上。出乎意料的,她看中了他们一对双胞胎女儿的生物学变异:纤弱娇小,金发白肤,她们被封地的山林奇景所吸引,正用矢车菊般的蓝色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世界。因为献出了自己的孩子,他们现在生意兴隆。

尼娅轻轻推了推利迪娅,她毫无血色的脸上表情严肃:“快把衣服穿好,你不能迟到。”

利迪娅对她那有着黑眼珠的姐姐的话充耳不闻。她们原有的特征几乎全被改变了。贝拉芮在城堡里养了她们两年,然后就开始让她们服药。年仅十三岁,热微瑕疗法就把她们所有的身体特征冰封在了青春的时光里。接下来她们被换了眼睛,新眼睛来自遥远异国的某对双胞胎。利迪娅有时会想:在印度,是否会有两个深色皮肤的女孩正在用矢车菊色的眼睛看世界,或者,她们是否只能凭借牛粪墙上的回声和手杖刮擦在污泥上的触感来走过村里用泥土铺成的街道。

利迪娅用偷来的黑眼睛细看着窗外的夜色。不断地有飞行车把客人们送到降落坪上,然后伸出蛛网般的薄翼,让山里的风把它们带走。

更多的“治疗”接踵而至:针对色素的药物把色彩从她们的皮肤中抽离,让她们像歌舞伎一样惨白,她们从前被山里的太阳晒得脸颊发红,现在却成了那时自己的优雅幻影。无休止的手术就这样开始了。她记得每一次手术成功之后醒来都是瘫痪在床,尽管医生用吸满细胞接合剂和营养液的大号针管灌注着她单薄的身体,她仍然好几个星期都动弹不得。术后医生总是握着她的手,一边帮她拭去淡色眉毛上的汗珠,一边悄悄地说着:“可怜的女孩儿,多么可怜的女孩儿啊。”然后贝拉芮就会过来看看进展,她会微笑着说利迪娅和尼娅很快就要成为明星了。

阵阵狂风从松树上卷走了积雪,雪粒在风中旋转,形成了一朵巨大的漏斗云,包围着降落坪上刚刚到来的达官贵人。客人们匆忙地穿过暴风雪往城堡里钻,伯森的滑雪巡逻队发出的探照光束横扫过了整个森林。利迪娅叹了口气离开了窗边,终于如焦急等待的尼娅所愿,开始换衣服。

贝拉芮不在封地的时候,司提芬和利迪娅曾一起去野餐。他们跑出贝拉芮城堡的灰色铁门,小心翼翼地穿过山间的草地,司提芬总是很照顾她,领着她一步步地穿过大片的雏菊,耧斗草和鲁冰花,直到他们来到花岗岩峭壁边上,俯瞰着山谷深处的城镇。放眼望去,冰川雕刻出的山峰环绕着整个山谷,像一群端坐议事的巨人,即便是在盛夏,他们的脸上依然装点着积雪,像是智者的胡须。他们在绝壁边缘吃了午餐,然后司提芬讲了封地时代之前发生的故事——在热微瑕让明星们获得永生之前。

他说这个国家曾经推行民主政治,人民可以投票选举他们的领袖,也可以自由地到任何他们想去的封地旅行。每个人都可以,他强调说,而不仅仅是明星们。利迪娅知道沿海的某些地方曾经发生过这种事,她听说过他们,但觉得难以置信,毕竟她是在封地里长大的孩子。

“是真的,”司提芬说,“在沿海地区,人们选择他们自己的领袖。只有在这儿,在这深山里,选择领袖的方式才不同。”他对她微笑,他温柔的棕色眼睛的眼角微微皱了起来,这表明他在开玩笑,表示他已经看到了她狐疑的表情。

利迪娅大笑起来,“但是,谁来付钱呢?如果没有贝拉芮,谁又付钱来修路和建学校呢?”她折了朵紫苑用指尖捻转着,看着黄色花心周围的紫色辐条渐渐变得模糊。

“人们自己付钱。”

利迪娅又大笑起来,“他们可付不起。他们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呢。而且他们又怎么知道要做些什么呢?如果没有贝拉芮,人们甚至连什么需要修,什么需要改进都不知道。”她把花掷了出去,本想抛到悬崖下面,但被吹过的山风挡住了,最后只落在了她的身边。

司提芬捡起花儿只轻轻一弹就让它翻出了峭壁。“是真的。他们不用非常富有,只需要齐心协力地工作。你以为贝拉芮什么都知道吗?她是聘请了顾问的。人们能做得和她一样好。”

利迪娅摇头了,“像米瑞安一样的人们?统治一个封地?听起来像疯了一样。没有人会尊重她的。”

司提芬有些不悦,“是真的。”他固执地重复着,利迪娅因为喜欢他,不想让他不开心,就同意说这可能是真的,但她心里认为司提芬是个活在幻想世界的人。这让他显得很可爱,尽管他对现实世界一窍不通。

“你喜欢贝拉芮吗?”司提芬突然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喜不喜欢她?”

利迪娅疑惑地看着他。司提芬棕色的眼睛仔细地端详着她。她耸了耸肩,“她是个不错的领主。每个人都有饭吃,都得到了照料。不像韦尔老爷的封地。”

司提芬做出一副厌恶的表情,“没有什么比韦尔的封地更恶心了。他是个野蛮人。有一个仆人被他串在了烧烤钎上。”他顿了顿,“可是,看看贝拉芮对你做了什么。”

利迪娅皱起了眉头,“我又怎么了?”

“你不是你应有的样子。看看你的眼睛,你的皮肤,还有……”他把眼神转到别处,声音放低了一些,“你的骨头。看看她都对你的骨头做了些什么。”

“我的骨头有什么问题吗?”

“你几乎都不能行走!”他突然大声说道,“你本该是能走路的!”

利迪娅不安地环顾着四周。司提芬说的话是具有批判性的,或许有人正在偷听。看起来周围似乎并无他人,但总会有人在附近的:山坡上的保安,其他出来散步的人。伯森有可能就在这里,也许他混入了风景里,化成石像男,藏身于岩石之间。司提芬显然没有意识到伯森可能在旁边。“我能走!”她一字一顿地悄声说道。

“你的腿,胳膊,肋骨,都断过多少次了?”

“一年都没有断过了。”她对此感到骄傲,她已经学会了小心行动。

司提芬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你知道我活到现在弄断过多少根骨头吗?”他没等她答复就说,“没有。一根也没有。从来都没有。你还记得走路的时候不用担心会绊倒也不用担心会撞上什么人是什么感觉吗?你就像玻璃一样易碎。”

利迪娅摇着头看着别处,“可我会成为明星,贝拉芮会让我们上市的。”

“但你不能走路啊。”司提芬说。他的眼睛里饱含着同情,让利迪娅感到特别恼火。

“我当然能。而且,我能这么走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

“够了!”利迪娅摇着头,“你有什么权力说我?看看贝拉芮对你做了什么,你还对她忠心耿耿呢!我是做了些手术,但至少,我不是她的玩具。”

那是司提芬唯一一次对她生气。有一瞬间,他脸上的愠怒让利迪娅觉得他会打断她的骨头。她有些希望他真的这么做,希望他释放掉在他们中间郁积起来的可怕怒气,索性两个仆人互骂一场,骂对方是奴隶。

然而,司提芬控制住自己,放弃了争论。他道歉之后握住了她的手,然后他们像夕阳一样安静地待着,但已经太晚了,他们安静的时光已经被毁掉了。利迪娅的思绪飞回了手术前的日子,那时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奔跑,虽然她不会向司提芬承认,但她感觉他像撕开了一块伤疤,暴露了她痛楚的旧伤。

演出大厅在众人的期待中震颤着,挤满了在味蕾刺激素和香槟的作用下极度兴奋的来宾。墙上的薄纱如电光般闪烁,贝拉芮的客人们身着光鲜的丝绸和闪亮的金饰,在这纸醉金迷的欢宴上从屋子的一头旋转到另一头,他们凑在一起谈天说地,然后在欢笑声中分散开来,融进了各自的社交圈子。

利迪娅小心翼翼地在宾客之间穿梭,她苍白的肌肤和半透明的无袖裙为浮华的色彩与丰饶平添了一抹素净。有客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在他们的盛宴之中穿行而过的怪女孩,但他们很快就不在意了——不过是贝拉芮的又一造物罢了,看起来或许有趣,实则毫无价值。他们的注意力总是回到更重要的事情上,比如萦绕在他们身旁那一波接一波的蜚短流长和交际。利迪娅微笑着,心想,很快你们就会认得我了。她溜到一堵墙边,身旁的长桌上高高地用小碟子码放着小块的三明治,切成小片的肉和颗粒饱满的草莓。

利迪娅扫视着人群。她的姐姐站在屋子的另一边,穿着和她同样的半透明无袖裙。贝拉芮被传媒界的名人们和各个封地的领主们包围着,绿色的晚礼服和她的绿眼睛互相辉映,她微笑着,即使没有穿最近绝不离身的护体甲,她看上去依然泰然自若。

弗农·韦尔从背后贴近贝拉芮,揽住了她的肩膀。利迪娅看见贝拉芮抖了一下然后硬着头皮忍了下来。她不知道弗农怎么会没有察觉,也许他就以激起别人对他的厌恶为乐。贝拉芮对他露出了笑容——她又一次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利迪娅从桌子上拿了一小碟肉:肉上均匀地洒着糖煮覆盆子酱,尝起来甜甜的。贝拉芮喜欢吃甜东西,现在她就在桌子的另一端和悬垂娱乐公司总裁一起吃甜甜的草莓。嗜甜如命是味蕾刺激素的又一个副作用。

贝拉芮一看见利迪娅就带着弗农·韦尔向她走来。“你喜欢这肉吗?”她问道,随后浅浅一笑。

利迪娅点了点头,认真地吃完了盘里剩下的肉。

贝拉芮笑得更欢了,“这我一点也不奇怪。你是尝得出好食材的。”她的脸在味蕾刺激素的作用下变得通红。利迪娅庆幸他们是在公开场合,贝拉芮一旦服食过多的味蕾刺激素就会变得饥饿又古怪。有一次,贝拉芮把草莓放在她身上压碎,把她苍白的肌肤染成了红色,然后,借着服药过量带来的性快感,她强迫利迪娅和尼娅互舔对方被草莓汁染色的皮肤,她自己则在一旁观看,对女孩们堕落的表演感到十分满意。

贝拉芮挑了一颗草莓递给利迪娅,“拿着。吃吧,不过别弄到身上。我要你完美无瑕。”她的双眼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利迪娅拼尽全力不去回想,接过了那颗草莓。

弗农上下打量着利迪娅,“她是你的?”

贝拉芮怜爱地笑着,“是我的长笛女孩之一。”

弗农单膝跪下,更加仔细地查看着利迪娅,“你的眼睛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啊。”

利迪娅害羞地垂下了头。

贝拉芮说:“是我给换上的。”

“换上的?”弗农瞥了她一眼,“不是改造的吗?”

贝拉芮笑了,“我们都知道,这么美的东西不可能是人造的。”她弯腰抚摸着利迪娅浅色的金发,对自己的作品露出满意的微笑,“我得到她的时候,她有着世上最美的蓝眼睛,是我们这里夏天的山花那种蓝。”她摇了摇头,“但我把它们给换了,的确很美,但不是我想要的样子。”

弗农站了起来,“她美得惊人,但仍然没有你美。”

贝拉芮冷冷一笑,“这就是你要给我装触感线的原因吗?”

弗农耸肩,“这是个新的市场,贝拉芮。只要你答应下来,就会成为明星啊。”

“我已经是明星了。”

弗农露出笑容,“但热微瑕很贵啊。”

“弗农,我们可不可以不要总是旧事重提?”

弗农瞪了她一眼,“贝拉芮,我不想和你争吵。对我们来说你一直非常优秀,花在你身上的重塑费用每一分都很值得。我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的女演员。但别忘了,你是垂悬娱乐的人。若不是你贪恋永生,很久以前你就可以把自己的股票买回来了。”他冷冷地看着贝拉芮,“要想永生不老,你就得装触感线,我们已经目睹了市场上大规模的认可,它是娱乐产业的未来。”

“我是演员,又不是提线木偶。我不想让别人爬到我的皮肤下面操纵我。”

弗农耸了耸肩,“我们都为名誉付出了代价。市场走到哪儿,我们就得跟到哪儿,谁也得不到真正的自由。”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贝拉芮,“当然,如果我们想永远活着,就更由不得自己了。”

贝拉芮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也许吧。”她冲利迪娅点了点头,“去吧。差不多是时候了。”她转身对弗农说,“有件东西想让你看看。”

司提芬在去世的前一天给了她那个小瓶子。和她小指一般大小的容器里装着几滴琥珀色的液体,利迪娅问过那是什么。那时她看着那件礼物微笑,觉得很好玩,但司提芬是严肃的。

“里面装的,是自由。”他说。

她摇头,全然不懂他在说什么。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不必再当贝拉芮的宠物。”

“我才不是她的宠物。”

他也摇头,“如果你想逃走,”他举起小瓶子,“就用这个。”他将小瓶子放入她的掌心,然后合上她苍白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小瓶子是人工吹制的。有那么一刻,她在想它会不会来自她父母的作坊。司提芬说:“在这里,我们是无足轻重的人。只有贝拉芮那样的人有控制权。在别的地方,在世界上的其他地区,事情就不同了。小人物同样重要。但在这里,”他忧伤地笑了,“我们只拥有自己的命。”

利迪娅恍然大悟,她想抽身逃走,但司提芬牢牢地握着她的手,“我不是说你现在就要用它,但有朝一日,你也许用得上。或许某一天你决定不再和贝拉芮合作了,不论她送你多少礼物。”他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见效很快的。几乎不会有任何痛楚。”他看着她的眼睛,他棕色的眼眸里依然是从未改变的温柔的善意。

不管有多误导人,那仍然是件爱的礼物,她知道接受它会让他高兴,所以点了点头,同意收下那个小瓶子把它放进她的藏身洞里,以备不时之需。她哪里知道他已经选好了死法——用刀猎杀贝拉芮,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长笛女孩在舞台中心就位时,没有人注意她们。在众人看来,她们不过是一对奇异的小人儿,一对互相缠绕的苍白天使。利迪娅把嘴贴在姐姐的喉咙上,感受着在她白得透明的皮肤下快速跳动的动脉。当她用舌头找到姐姐脖子上的小钻孔时,动脉在舌尖抽动了一下。她也感觉到了尼娅的舌头在她喉间湿润的触感,那舌头像小老鼠寻求慰藉一样紧贴着她的皮肤。

利迪娅镇静下来,等待着人们的注意,她丝毫不着急,全神贯注在演出上。她感觉到尼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到她的肺叶在她胸腔脆弱的骨架里膨胀着。利迪娅自己也吸了一口气。她们开始演奏,首先是她自己的音符,从皮肉里敞开的按键中倾泻而出,然后尼娅的音符也响了起来。那空旷的声音在呼吸间萦绕回响,穿透了她们的身体。

随着忧伤的曲调逐渐淡去,利迪娅把头转到另一个方向,她吸入空气,一边和尼娅的动作保持镜像般的一致,一边又把嘴唇贴在了姐姐的皮肤上。这一次,利迪娅亲吻了姐姐的手,尼娅的嘴则在利迪娅锁骨精致的凹陷里探索着。尼娅吐息,气体从她的肺里钻入了利迪娅的骨头里,发出饱含深情的泠响,仿佛姐姐温热的气息在妹妹体内活了过来。

舞台周围的宾客霎时间静了下来,寂静像投入水池的石子所激起的涟漪一般传播着,从中心飞快地扩散开来,拍打着房间最边缘的角落。所有的眼神都聚焦在了舞台中央苍白的女孩们身上。利迪娅能感觉到他们的眼神:饥饿,渴望,施加在她身上的目光近乎肉欲。她把手伸进姐姐的裙子里,紧紧扣住她的腰肢。她姐姐的手触摸着她的臀部,按住了她身上的音孔。随着她们的相拥,人群里发出一阵向往的叹息,那是他们自己的欲望低声奏出的乐音。

利迪娅用双手摸索着姐姐身上的按键,她再次用舌尖触碰着尼娅的喉部,她的指尖在尼娅脊柱的椎骨之间游走,找到了藏在她身体里的单簧管,随后利迪娅轻推按键,将暖暖的空气吹进了姐姐的喉咙里,同时她也感到尼娅在吹气。尼娅的声音阴郁而惆怅,她自己的音色则更加明快,高亢,她们奏出复调,款款地演绎着禁忌的碰触。

她们站立着互相环抱,曲调浑然天成,随着她们在对方身体上的轻抚,音符也魅惑地交织缠绕着。突然间,尼娅猛地扯下了利迪娅的裙子,利迪娅也用手把尼娅的裙子给撕掉了。这对苍白的音乐精灵就这样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现在她们的音乐不用再被衣物阻隔了,当更清亮的音符再次涌出的时候,舞台周围的宾客几乎喘不过气来。女孩们身上植入的乐器被看得清清楚楚:脊柱上钴蓝色的钻孔,遍布全身骨架的黄铜音孔和象牙按键闪烁着光芒——她们身体里的这些音键装置可以组合成上百种乐器。

尼娅的双唇攀上了利迪娅的手臂。利迪娅的音符就像散落的水珠一般明快,从尼娅的音孔中溢出的则是对欲望与罪恶的哀叹。她们的拥抱变得更加狂热,演变成了一支欲念之舞。看客们被年轻的肉体与音乐纠缠的场景撩拨着,凑得越来越近了。

利迪娅隐约看见人们在她周围瞪大眼睛,脸颊发红。味蕾刺激素和她们的表演都在客人们身上起了作用。她能感觉到室内的温度正在上升。她和尼娅缓缓地躺倒在地,她们的拥抱变得更色情也更繁复了,在她们肢体缠绕的同时,音乐冲突中的性张力也加剧了。精心的编排和多年的训练造就了这一刻极度协调的肉体交叠。

我们做的是色情表演,利迪娅心想。为了贝拉芮的利益而做的色情表演。她瞥见了她的资助人,后者脸上泛着愉悦的光亮,身旁站着目瞪口呆的弗农·韦尔。是啊,她想,看看我们,韦尔老爷,看看我们的表演有多色情。然后轮到她来演奏她姐姐,她用舌头和双手抚弄着尼娅身上的按键。

这支是诱惑与默许之舞。她们也有其他的舞蹈,独奏和二重奏,有一些高雅的,其他的都很下流,但作为她们的首秀,贝拉芮选了这一支。音乐中的力量逐渐增强,变得激烈而高潮迭起,直到最后她和尼娅躺在地板上,体力耗尽,浑身汗水,赤裸的双生女在以音乐营造的淫乱之中纠缠往复。她们用身体演奏的音乐至此戛然而止。

周围没有人有任何动静。她们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利迪娅尝到了姐姐皮肤上的咸味。灯光暗了下来,示意着演出的结束。

周围爆发出一阵掌声。灯光又重新点亮了。尼娅费力地站了起来,她一边把利迪娅拉起来,一边抽动着嘴角满意地微笑着。看见了吧?尼娅的眼睛似乎在这么说。我们会成为明星的。利迪娅发现自己也在和姐姐一起微笑。尽管她失去了司提芬,尽管有贝拉芮的百般蹂躏,她还是在微笑。此刻观众的崇拜笼罩着她,像是一支喜悦的唇膏,勾勒出了她的笑容。

她们按照平时的训练向贝拉芮行了屈膝礼,首先向她们的资助人,创造她们的母亲神表示敬意。不管她们这姿势做得有多照本宣科,总之贝拉芮笑了,跟着宾客们鼓起掌来。看见女孩们落落大方,人们的掌声更热烈了,随后尼娅和利迪娅向圆形舞台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行了礼,她们拿上衣服退了场,由伯森庞大的身躯开道,去见她们的资助人。

她们穿过人群向贝拉芮走去,掌声持续不断。终于,当贝拉芮挥手致意时,人们停止了鼓掌,洗耳恭听。她对聚集在周围的宾客们微笑着,搂住两个女孩单薄的肩膀说:“诸位贵宾,这就是我们的长笛女孩。”又一阵掌声席卷而来,这一轮赞美平息之后,宾客们立即谈论起来,他们给自己扇着风,脸上被女孩们激起的红晕仍然灼热。

贝拉芮把长笛女孩们拉到身前,对她们耳语道:“做得很好。”她小心地拥抱了她们。

弗农·韦尔的眼神一直徘徊在利迪娅和尼娅裸露的身体上。“你超越了你自己,贝拉芮。”他说。

贝拉芮闻言只是稍微偏了偏头。她握住利迪娅肩膀的姿势顷刻间带上了宣布所有权的意味。贝拉芮的声音没有出卖她的不安。她保持着轻快的语调,姿态也放松得体,但她的手指陷进了利迪娅的皮肤里。“她们是我最好的作品。”

“真是非凡的手笔。”

“如果弄断了哪根骨头,那修理费才叫贵得非凡呢。她们实在是弱不禁风。”贝拉芮低头对女孩们深情地微笑着,“恐怕快不记得肆意行走的滋味了。”

“极美的东西总是易碎。”弗农摸了摸利迪娅的脸颊,后者强忍住了没有退缩,“她们的制作工艺一定很复杂吧。”

贝拉芮点了点头,“的确是精工细作。”她伸出一根手指划过尼娅手臂上的音孔,“每个音符不仅会被手指按键的位置影响,她们互相推压的方式也很重要,比如躺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就不同,手臂屈伸之间音调也会变化。我们先是冻结了她们的激素水平来保证她们不再生长,然后我们才开始设计她们身上的乐器。她们演奏和舞蹈也需要掌握非常多的技巧。”

“你训练她们多久了?”

“五年。如果算上手术的时间就是七年。”

弗农摇着头,“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

“你会毁掉她们,而我,要让她们成为明星。”

“是我们把你打造成明星的。”

“但如果哪天我不景气了,你们就会把给我的一切都拿回去。”

“这么说来,你要让她们上市咯?”

贝拉芮对他微笑,“当然。我会保留控股权,但其余的股份么,我会卖掉。”

“你会很富有。”

贝拉芮笑了,“不仅如此,我还会很独立。”

弗农的失望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我想,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再给你装触感线了。”

“我想是的。”

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显而易见:弗农算计着想要找到一个突破口,贝拉芮则双手紧握自己的财产与他对峙。弗农的眼睛眯了起来。

仿佛读出了他的念头,贝拉芮说:“我给她们上了保险。”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贝拉芮,你真是对得起我呀。”他叹了口气,“我想我得祝贺你了,你有如此忠心的子民和如此的财富,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可没想到你能有这样的成就。

“我的仆人们对我忠心是因为我待他们好。他们乐意为我效劳。”

“这话你的司提芬同意吗?”弗农朝茶点桌中央挥了挥手,那里摆放的甜肉洒满了覆盆子酱汁,还点缀着翠绿的薄荷叶。

贝拉芮笑了,“噢,是的,连他也是这样。你知道吗?当时麦克和蕾妮正在配料准备烹调他,他看着我说‘谢谢你’。”她耸了耸肩,“他是企图杀我,但即便如此他也最热切地想要取悦我。到了最后,他告诉我说他很抱歉,还说为我服务的日子是他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她擦去了一滴做作的泪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竟然那么爱我,却又那么希望让我死。”她转而望着其他宾客,“就为这个,不管怎么说,我想我应该把他端上餐桌,而不是简单地把他插在桩子上以儆效尤。纵然他是个叛徒,我和他也是相爱过的。”

弗农同情地耸耸肩膀,“有很多人不喜欢封地体制。就算你告诉他们你提供的保障比以前的时代要多得多,他们还是会抗议,更有甚者,”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贝拉芮一眼,“还会搞出别的事来。”

贝拉芮耸了耸肩,“是吗,我的子民从不抗议。至少在司提芬之前没有。他们爱我。”

弗农笑了,“我们都爱你。不管怎样,把他做成这样的冷盘,”他从桌上端起一盘甜肉,“你的品位真是无可挑剔。”

利迪娅听懂了他们的对话,她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她看着一盘盘精心切割的肉片,又看着弗农用叉子将一小块肉送进嘴里。她胃里一阵痉挛。好在平时的训练教会了她如何忍耐。弗农和贝拉芮还就这个话题在继续聊,但利迪娅满脑子想的全是:她吃了她的朋友,一直待她很好的朋友。

愤怒一点点地累积着,她多孔的身体很快就装满了反叛的念头。她多想袭击她那自鸣得意的资助人啊,但她的愤怒毫无用处。她的力气太小,根本伤不了贝拉芮。她的骨头太脆弱了,体形也太纤弱。凡是她弱的地方,贝拉芮都很强。利迪娅绝望地颤抖着,然后司提芬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他低声向她传授着他的智慧。她是可以战胜贝拉芮的。这个念头让她高兴得脸都红了。

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贝拉芮低头看了看,“利迪娅,去把衣服穿上再回来。你们上市之前我得把你和你姐姐介绍给每个人。”

利迪娅蹑手蹑脚地往她的藏身洞走去——如果伯森没有找到它的话,小瓶子应该还在那里。一想到小瓶子可能已经不见了,司提芬最后的礼物可能已经被那怪兽给毁掉了,她的心就怦怦直跳。通往厨房的仆人专用通道里灯光昏暗,利迪娅潜行其中,她每走一步都感到焦灼不安。

厨房里非常忙碌,挤满了正在给客人们准备食物的人。利迪娅又是一阵反胃。她怀疑还有托盘上放着司提芬的遗骸。炉火通明,众多炉灶发出的声响连成了轰鸣声,利迪娅趁乱溜了过去,她像幽灵一样顺着墙边飘过,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他们都忙着给贝拉芮干活,他们不假思索、不顾良知地执行着她的命令,真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奴隶。贝拉芮要的就是这样的恭顺。

利迪娅冷冷一笑。既然贝拉芮这么喜欢让人服从,那么她很乐意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背叛。她会倒在地板上死去,当着她女主人的所有宾客,毁掉贝拉芮一生中的完美时刻,让她蒙羞,让她独立的希望化为泡影。

利迪娅溜过食品储藏室外的拱廊,储藏室里面没有声响。大家都忙着上菜,为了喂饱贝拉芮一伙人,他们像狗一样奔忙不休。利迪娅在储物堆间游荡,她经过装油的木桶和装满洋葱的麻袋,又走过嗡嗡作响的巨型冷冻箱——这些铁家伙的肚子里装着半爿半爿的牛肉,来到储藏室尽头又宽又高的储物架前。她爬过罐装的桃子、番茄和橄榄,到了放在高处的豆类旁边。她推开一罐扁豆,把手伸了进去。

她的手在狭小的藏身空间里来回摸索着,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小瓶子不见了,但随后她就将那玻璃吹制的袖珍凸肚瓶握在手心里了。

她从架子上往下爬,一边小心谨慎地避免弄断骨头,一边嘲笑自己,其实事到如今骨头会不会断已经不再重要了。她匆忙地穿过厨房往回跑,从忙碌的忠仆们身边经过,然后沿着仆人专用通道前行,一心想着自杀。

她在晦暗的通道里跑得更快了,她微笑着,很高兴自己再也不用偷偷穿过昏暗的大厅躲避贵族们的视线了。自由就被她握在手心里。这么多年以来,她是第一次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伯森从阴影里扑了出来,他显形的时候皮肤由黑色变回了肤色。他猛地抓住她,强迫她停了下来。这突如其来的抓捕拉伤了利迪娅的身体。她喘着气,关节嘎吱作响。伯森用一只巨手握住了她的两只手腕。他用另一只手抬起了她的下巴,让她的黑眼睛接受他镶了红边的眼珠的质问。

“你要去哪里?”

他的块头会让你误以为他愚钝,她心想。还有他隆隆的声音,缓慢的语速,野兽般的眼神。但他能察贝拉芮所不能察。利迪娅战栗着,暗骂自己太愚蠢。伯森观察着她,他嗅出了她的恐惧,微微抖动着鼻翼。他审视着她发红的脸。“你要去哪里?”他又问了一遍,这次用了警告的口吻。

“回去参加宴会。”利迪娅小声答道。

“那你刚才去哪里了?”

利迪娅试图敷衍过去,“哪儿也没去,在换衣服。”

“尼娅已经换好回去了。你又迟到了。贝拉芮觉得很奇怪。”

利迪娅不说话了。不论她说什么伯森都不会放下疑心。她害怕他会撬开她紧握的拳头发现玻璃瓶。仆人们说过,任何谎言都瞒不过伯森。他洞悉一切。

伯森安静地注视着她,等待她泄露自己的秘密。终于他说:“你去了你的藏身洞。”他在她身上闻了闻,“不过,不是在厨房里。而是在食物储藏室里。”他咧嘴微笑,露出了尖牙。

“在高处。”

利迪娅屏住了呼吸。伯森在问题解决之前总会盘根问底。这已经成了他的天性。他的眼神扫过她的皮肤,“你很紧张。”他再一嗅,说:“在出汗。这是恐惧。”

利迪娅倔强地摇了摇头。她手里的小瓶子太光滑了,她害怕自己会让它滑落在地,也怕如果手动了会引起注意。伯森轻而易举地把她拉到了近前,他勒紧了她的手腕,直到她觉得快要被捏碎了为止。他看着她的眼睛,“你害怕了。”

“不。”利迪娅又摇了摇头。

伯森大笑着,笑声中蔑视与同情兼而有之,“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散架一定很骇人吧。”他松开了磐石般的手,血又流回了她的手腕,“藏身洞你留着吧。我会替你保密的。”

利迪娅一时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她站在巨人般的安保专员面前,不知所措,伯森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潜入了阴影里,他的肤色渐渐变深,然后他消失了。“走吧。”

利迪娅蹒跚着走开了,她两腿发抖,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支撑不住。她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想象着伯森血红的眼睛从背后直勾勾地盯着她苍白的背影。她不知道他是在继续监视她还是已经对纤弱无害的长笛女孩失去了兴趣,对他而言,她不过是贝拉芮养的牲口,是藏在橱柜里害人们漫天翻找的小东西。

利迪娅难以置信地晃了晃脑袋。伯森没有看见小瓶子。伯森有着超强的感知能力,但他是盲目的,他太习惯于激起别人的恐惧感了,以至于他再也不能分辨恐惧和犯罪的区别。

一群新的仰慕者挤在贝拉芮周围,这些人知道她很快就要独立了。一旦长笛女孩们上了市,贝拉芮的势力几乎就能和弗农·韦尔并驾齐驱,她的价值将不止于她自己的表演,还包括她所拥有的人才。利迪娅上前站在她身边,解放之瓶就藏在手心里。

尼娅站在贝拉芮身旁,和SK网的克莱尔·帕拉诺维斯说着话,不管这女人说什么,尼娅都优雅地点头表示赞同,完全就像贝拉芮训练她们的一样:总是彬彬有礼,从来都不气恼,永远乐于谈话,无可隐瞒,却有故事可讲。这就是应对媒体的法宝。如果你喂饱他们,他们绝不会深入挖掘别的新闻。尼娅看起来挺适应她的新角色。

有那么一刻,利迪娅对她将要做的事情感到一阵后悔,然后她站在了贝拉芮身边,贝拉芮微笑着把她介绍给带着狂热的爱围在她身边的男男女女。缪米·斯多瑞、金宋·李、玛利亚·布里斯特、隆·甘地。越来越多的名人,简直是全世界媒体精英的联谊会。

利迪娅不断地微笑和鞠躬,贝拉芮则不断地挡开人们伸过来表示祝贺的手,保护着她娇弱的投资对象。利迪娅按照她受过的训练应酬着,但她手里躺着一只沾满汗水的小瓶子,一颗力量与命运的珍宝。司提芬是对的。小人物能控制的只是他们自己生命的终结,有时候甚至连这也做不到。利迪娅看着客人们一片片地吃着司提芬,品评着他的甜味。有时候,连死后的事情也控制不了。

她转身离开了那群仰慕者,从点心桌上成堆的水果中间拿了一颗草莓。她用它蘸了一下奶油,又在糖里滚了一圈,品尝着融为一体的滋味。她又选了一颗草莓,鲜红而柔软,拿在她纤细而精致的指间,她将通过这枚甜蜜介质,为自己赢得苦涩的自由。

她用拇指砰地顶开了小瓶子的软木塞,将琥珀色的珍宝洒在了多汁的草莓上。她在想会不会痛,会不会来得很快。这些都不重要了,很快她就会获得自由。她会尖叫一声然后倒在地板上,客人们会后退一步,为贝拉芮顷刻间的损失大感震惊。贝拉芮会受到羞辱,更重要的是,她会失去长笛双生女这一附加价值。弗农·韦尔又会对她上下其手了。

利迪娅望着那颗染了毒的草莓。是甜的,她想。死亡应该是甜蜜的。她看见贝拉芮正注视着她,朝她怜爱地微笑着,毫无疑问她非常乐意看到又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嗜甜如命。利迪娅暗自好笑,她很高兴贝拉芮能看到她反叛的一刻。她将草莓举到唇边。

忽然间,一个新的灵感在她耳畔低语。

在离死亡还有一英尺远的时候,利迪娅停住了,她转身将草莓伸向了她的资助人。

她献上草莓表示敬意,带着一个完全服从的尤物所应有的谦卑。她俯首奉上她托在苍白掌心里的草莓,使出浑身解数,扮演着迫切希望取悦主子的忠仆。她屏住呼吸,周围的一切在她看来已是无物。宾客和他们的交谈都已消失无踪。一切归于寂静。

只剩下贝拉芮、那颗草莓,和时间停滞的那一刻,或许还会有融于舌尖的美妙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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