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悬疑治愈小说《月球上的玛利亚》

2022.9.20 悬疑小说 1972

月球上的玛利亚——月之海

前言

当你看到月球表面时,你会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黑暗和明亮的区域。黑暗区域被称为玛利亚。有几个著名的玛利亚。

Mare Tranquilitatis(宁静之海):第一批宇航员降落的地方

Mare Imbrium(阵雨之海):最大的母马(直径700英里或1100公里)

Mare Serenitatis(宁静之海)

Mare Nubium(云之海)

Mare Nectaris(花蜜之海)

Oceanus Procellarum(风暴海洋)

玛丽亚只占月球表面的15%。

——来自百科

好了,我们已经知道什么是月球玛利亚。那么,让我们开始今天的故事吧。

“你知道吗?早期的天文学家觉得月球上是有海洋的。”

我的视线离开手里的书,抬起头。妈妈在床上动了动,手臂边的静脉输液管也跟着动起来。

“当然了,在月球上找海洋似乎是最合适不过了。”

“真的很可惜,我们从来没有找到过。”我说,“因为那些都不是真正的海洋,天文学家称那些为‘玛利亚’。”

妈妈笑了笑,说:“他们用我的名字来给月球上的海洋命名真的太好了。”

“好啦,他们没有找到海洋啦。”我提醒她。

“可能只是他们还不够努力而已。”她回答,笑意从嘴角滑过。

尽管她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和恐惧,妈妈却总是带着温暖的笑容——温暖得足以点亮蜡烛。我们在她的病房里,就是那个我们已经来来回回了一年半之久的房间。有时候我们会有病友,有时候只有我们一床。为了我俩,妈妈总是努力的维持着病情,就像那块我把希望栓在上面的岩石,也是那堵阻挡悲伤向我袭来的墙。

癌症,是一个如此平凡的词,却用来形容如此残酷和强烈的事情。医学太擅长用这样乏味的词去掩盖恐惧,正如用床单包裹尸体。如出一辙。

*恶性、无法手术、转移、终结*

当她笑的时候……当她笑起来的时候,我们不在病房里,我们在家。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摆脱了病魔,再度年轻,而我还是那个小孩,这个世界又再次明亮起来等待着我去探索。妈妈本身就是个奇迹,尽管癌症从她身上夺走了那么多,让她衰老让她痛苦。但癌症绝对无法偷走她的笑容,那只能是属于她的东西。


“今天感觉怎么样?”医生问。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们都感觉到这是最后一次待在这个房间。

“感觉好极了,”妈妈一边挣扎着想要稍微坐起来一边说,“如果你希望,我们晚点儿还能一起去跳舞呢,不过我们得请求我儿子的祝福。自从他父亲去世后,布莱恩一直很保护我。”

我故意摆出一副严肃的脸孔:“我需要知道你的意图还是纯洁的,布拉德肖医生。”

“纯净如雪,”他也一起演起来,“但恐怕一起跳舞这事儿我还需要再准备准备,威伦女士,我不再像我过去那样年轻威猛了。”他强调了一番他的年纪:故意捋了捋满头银白。

妈妈也拍了拍她裸露的头皮。

“我也一样,威 猛 先 生~”她说。

布拉德肖医生笑了,但我感觉,他的笑容里藏着负担。我见他瞟了一眼我放在妈妈床头柜上的小神像——那是一棵用灰色滑石雕刻而成的微型橡树,树上雕着四张脸,寓意保佑身体健康和对抗痛苦。我感觉这棵石树布拉德肖医生不太舒服。老实讲,这棵树也让我不舒服,我没法盯着这棵树看哪怕几秒钟。树上的四张脸每张都有不同的表情,栩栩如生。对着妈妈床的那张脸是慈祥微笑的,而对着门的那张则如怒目金刚,意为驱散疾病。

剩下的两张都是哭泣的脸。这几张脸太像人类了,太生动。太奇怪了,这棵石树竟会让人如此紧张,但我已经逐渐习惯了任何你能想象的任何怪异。妈妈的家族充满了无法解释的运气和神秘的惨剧,笼罩在这个家族之上的无法解释的死亡和秘密宛如恶魔的低语。他们都说,我的祖母要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巫,要么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或者都是。很可能二者皆是。

这棵石树是这个月初,我在阁楼整理祖母的东西时在一个箱子里找到的。也许是个巧合,但当我把这石树带到病房时,我妈看起来居然好了一点,哪怕就好了那么一会儿。

布拉德肖医生查房的时候我正在做关于家族史和那个奇怪箱子的白日梦。“我能和你谈谈吗?”他问。故作明亮的语调把我拉回现实,我有不好的预感。医院的走廊里有一股氨水和生日蛋糕的味道。一定是什么人刚刚开了爬梯吧,可能是哪个病人,或许是哪个护士。很奇怪,人居然能在周围世界都崩溃,悲伤朝你袭来之时记住那些无关紧要微不足道的细节。

“我很遗憾。”布拉德肖医生说,“今天早晨,检查结果出来了。恶化得太快,我们已经尽全力阻止了。布莱恩,你妈妈是个斗士。但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尽我们所能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过得舒服一点了。布莱恩?”

我感到四周的墙开始裂开倒塌,巨大的悲伤在另一侧等待着我,四周沉重而阴冷仿佛一座空房子。其实,几个月以来我已经想到这是最有可能的结果,但当我真的亲耳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是心如刀绞。我的心痛得我无法忍受。

“没有别的方法了吗?”我强忍住呕吐的冲动,“任何方法,那些实验的,没有测试过的,任何方法?”

布拉德肖医生轻轻摇头:“我很抱歉,有时候我们就是没有选择了。这场仗她已经打得很漂亮了。”

“我妈……她还有多久?”我一边回头看了看房间。她睡着了。

“没多久,也许几天。你有考虑过安养院吗?”

氨水的气味,生日蛋糕的香味,妈妈的心电监护仪器的稳定蜂鸣——我努力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周围的世界上。我还没有完全丧失希望。如果,如果现代医学没法救我妈妈,也许,古老的什么方法可以。我想起阁楼里我祖母的那个箱子,那儿还有很多我没整理完的东西。书啦蜡烛啦,什么秘密啦或者是什么遗失已久的东西,也许那堆东西里有治疗妈妈的方法,或许至少让她能继续活着。

“不,我没考虑过。”我说,“如果剩下的只有让她好好享受最后的日子,我会带她回家。”

医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我懂。我可以给你开点药,对缓解她的疼痛有效果。”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你妈妈已经煎熬地足够久了,她很快会获得安宁。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了。”

“我知道,”我撒谎道,“谢谢你。”


妈妈住在离镇子大约10英里的一幢小小的牧场房子里。除了几片树林和穿过院子的蜿蜒的小溪之外,并没有多少邻居。在三月的一个暖风吹拂的下午,我把妈妈带回了家。那天晚上,我开始了我的工作。我要把这幢房子变成一个坚固的堡垒,一个迷宫——死亡也无法涉足的迷宫。我要保护我妈妈,我要,让我妈妈活下去。

那本小小的,红色的小书给我提供了很多点子。流动的水源显然最适合作为开始。房子后面的那条小溪虽然只是涓涓细流,但是应该能覆盖到房子的南侧。然后是盐,撒在门口、窗框上,让它们连起来,然后在整栋房子的外围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圈。这一步每天都得重复,按照红书的要求,甚至一天内也得重复好几次。因为即使最轻微的微风也会对屋外倒的盐造成破坏,所以我不得不每几个小时就重新铺撒一次。水和盐是人类抵抗最古老的敌人的常见手段,当然那本书里也提供了一些“不那么传统”的建议。

我花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才把那些符号和标志刻在屋子的墙上、地板上、甚至周围的树上。大约第三天接近中午,我躺在地上往房子地板下面刻这些符号,我突然感觉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荒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本书上的一切不是一个我小时候只见过一两次的奇怪女人的胡言乱语。据我所知,那些用来辟邪的符咒不过是用广东话写的买菜清单而已。但我已经很绝望了,每次我看见妈妈,她都显得更憔悴,更脆弱。所以,我就继续刻下去。一层、一层、一层、一层……直到铺满了整幢房子……直到能驱赶死亡。

因为刻符咒的关系我钻遍了这个房子的每一个角落。这儿有一个大院子,大约有3英亩,而院子边缘处就是周围的森林。我没法准确的描绘出院子与森林的界限,他们的边界交融在一起,所以我只能尽最大努力在符号之间创造出清晰的界限。我很喜欢这里的荒野之息,你可以沿着一条小路漫步离家几百码的距离,感觉就像是穿越回几百年前,漫步到一个原始的地方。这里作为孩子们的游乐场堪称完美,无论我是去探索小径,捕鲦鱼,还是花整个夏天建造另一个树屋,确信这将是最后一个。它从来不是,我从未感到满意。

这个房子本身,虽然小,但对于我和母亲来说已经有足够多的房间了。爸爸在我七岁的时候过世了,关于他的事情我记得的不多。我只记得他很高大,总是带着如篝火般温暖明亮的笑容,还有健硕的足够为我们支撑起整个世界的手臂。我妈常说我长得像他。是的,从老照片上我看到,我跟爸爸有一样的眼睛,像夏天的青苔一样绿;同样也有一头火红的鸡窝头发,是这个星球上每一把梳子的敌人。妈妈病得越迷糊的时候,就越容易把我喊成爸爸的名字。我担心有一天她就在这样的状态下离我而去,但是我心里有部分还是很为我能被错认成爸爸而自豪。

根据那本书,在我刻完这些符号之后就还剩下没几步了。阁楼上的那个旧盒子底部还有几十个符咒和那种神像。我坐在那里,翻找祖母留下的所有东西。参考那本红书,我把那些小小的符咒一堆堆地整理起来。没有一个神像比我的拇指还大。有些是铁的,有些是木头的,有些很重,有些很轻。当你摸他们,哪怕仅仅是看着,也都会觉得不舒服。

阁楼虽然有风,但是并不足以解释我再整理这些符咒时背后的凉意。我并不是很高,但我感觉这个阁楼是给那些洋娃娃设计的,横梁是那么的低矮以至于我弯着腰都很没法走路。在阁楼上我只能用爬的,粗糙的地板甚至刺穿了我的牛仔裤。我本可以把箱子带到楼下更空旷的地方去,但这个想法让我深感不安。看起来最好把这个箱子留在阁楼上,只把里面需要的东西带走。在这里,至少,我祖母的东西……她的遗产……还是隔离着的。

红书对于房子以及周围的设施的描述非常详细。我手里拿着指南针,小心翼翼地走过妈妈的后院,靴子在泥巴里进进出出。自从我把妈妈从医院接回家之后,几乎每天都在下雨。我猜这肯定是一个巧合,但我禁不住想,飘落地上的温柔雨幕是不是为她而准备的。我把符咒放在以房子为圆心的罗盘玫瑰上——这些最令人不安的东西被安放在每一个主要的方位上。

水、盐、刻字、符咒……所有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我祖母的书说这些东西应该会提供一定程度的保护去对抗无可避免的死亡。刻下的符号会迷惑死亡,那些小神像会分散它的注意,而水和盐可以作为屏障拖慢死亡前进的步伐。不过死亡最终可能还是会找到这个结界的缝隙,所以,这本红书还推荐了一个最终杀招。

那个盒子的底部,还有一些脏兮兮得跟污纸一样的蜡烛。当我把蜡烛从烛台里拿出来的时候,那股味道令我作呕。你有没有在三伏天时路过过那种移动厕所?天气实在太热,让蓝色的塑料都扭曲起泡。想象一下,就是这种味道,被蒸馏到手指大小的蜡烛里。我把蜡烛拿到楼下,并在餐桌上点燃了它。

灯芯立马就被点着了,那个火焰是一种不寻常的红棕色。很奇怪这蜡烛并不散发热量,随着我的手离烛火越来越近我反而觉得越来越冷。蜡开始融化,释放的气味比我在阁楼里闻到的难闻十倍。我强忍住爬上我喉头的恶心迅速离开了房间,离开时赶紧关上了落地玻璃门——这有助于抑制气味,但我无法摆脱恶心的感觉。

我去看我妈妈了。


“你还记得那天吗,你离家出走的那天?”妈妈问。她在床上坐着,身边的床头柜上放着完全没动的午餐。我不觉得她还有什么体重可以减下去了,她现在不过就是皮肤包裹着的骨头和回忆而已。她的皮肤像一层薄薄的米纸包裹着每天愈发缩水的骨架。而,她的双眼,无论其他部位变得如何脆弱,依旧是两盏对抗黑暗的明灯——深蓝、明亮、充满活力。

“我没有跑得很远,”我回答道,“而且我并不是真的要离家出走,只是……活动一下双腿而已。”

妈妈微笑:“你告诉我你想去加入马戏团,说要么变成驯兽师,要么成为大力士,要么成为吞火者。”

“我觉得我当时肯定全都想做,小时候的我很擅长一心多用呢。”

妈妈转过身,看着窗外的院子:“在我找到你给我留下的纸条时我吓坏了,那张你说你要走了的纸条。你不会相信我当时手抖得有多厉害,我喊来了警长——约纳斯先生。虽然花了不到一小时就找到你了,但我感觉就像找了大半个晚上一样。你在森林里迷路了,漫无目的地游荡,瑟瑟发抖,你甚至没有记得带上你的夹克。”

我挨着妈妈坐在床上,说:“是啊,其实我根本没有认真地计划离家出走,我记得……我记得我很快就改变主意了,但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谢天谢地,你找到了我。”

“谢天谢地。”妈妈说。我注意到她偷偷抹掉了一滴眼泪。“我很高兴。布莱恩,你走丢的那一个小时,是我这辈子最害怕的一个小时。我害怕我们再也找不到你,我害怕你受到伤害,或者什么更糟糕的事情。那一个小时,害怕让我喘不过气。然后,突然之间,我发现你就在那儿。如释重负的感觉差点让我昏阙过去。我记得之后我陪你看了一晚上的星星,我想确定教会你辨认北斗星以防止你再次迷路。”

妈妈回过头看着我,伸出她枯槁的双手,放在我的手上。她的眼里还闪着泪光,但脸上依旧是熟悉的火炬一般温暖的笑容,就在那个瞬间,我看到了妈妈仿佛同以前一样,就像那天晚上我离家出走之后来找我的她一样。

我握紧了妈妈的手,说:“我也很害怕。我怕我困在野外。妈你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

“其实,我最近都在像很多关于我快要死的事情,然后—”

“别说了,”我打断妈妈,“不要这么说了,妈。你那儿不会去,你还会活很久很久……”

“没事的,”妈妈说,也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我知道真正的害怕是什么,也知道我现在的感受……不是那样的。我猜我有一些害怕,但我还是很坦然地接受。我已经度过了这么美丽的人生,因为遇见你,因为是你的妈妈,我很幸福。”

“我也——”。我低声说道,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哽咽住了。

但我不会就这么让你离开我的——我默默在心里发誓。


有什么东西在试图接近妈妈。这种违和感从我点着蜡烛那天就开始了。一开始只是一些小问题,我以为是我想象出的问题:我明明记得晚上关好的门第二天却大开着;食物在被带进午后很快就开始腐坏,最后几乎立马就变质了;每隔几小时客厅的电视就会自动打开,或者,自动关掉;钟也开始出问题,总是在凌晨3点03分就停止走动;一些阴影居然独立于任何光源之外粘在屋子的一些角落里,只要我盯着看,这些阴影就会顽固的持续着,但接着我一眨眼,他们就会消失;我开始整天都能听到敲门声,而当我走进空房间里的时候,我有一种敏锐的而又短暂的感觉:屋里有人。

除了每天两次去检查蜡烛是否还燃着之外,我都尽量避免走到饭厅。蜡烛的味道太冲了,那股味儿会抓住一切机会钻进你的鼻孔和喉咙里,简直无孔不入。我把饭厅的门关起来,周围的房间里我都放了一部空气清新机,7*24地开着,就为了把味儿散掉。有趣的是,这些蜡烛永远不会烧光。我可以看见在蜡烛燃烧的时候蜡会融掉,但是第二天他们就变得完好如初。

日子一天天过去,而状况变得越来越糟糕了。我和妈妈都因为生动的噩梦而失眠,但当我们醒来,一点儿噩梦也记不住。只有一些噩梦的回响会残余在我的血管之中,让我血脉奔涌直至早晨。我只好开始睡在妈妈房间里的椅子上。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安抚半夜惊醒的妈妈,不过,说实在话,我也是太害怕了,不敢一个人睡。我感觉我就想小时候跑进父母房间里的那个小孩,跟父母一遍又一遍强调床底下有个怪物。也许……也许真的有。

从第三周开始,我没法把门关起来了。门在我立刻的时候就立刻会“砰”一声自己打开。屋子的墙开始从内部发出可怕的刮挠声。我跟我妈妈说也许是松鼠,老鼠什么的。不过这个声音是这么地持久,一点儿也不像是啮齿类小动物在里面转来转去,更像是狗子扒拉着门想要进来。我已经不再离开家去买吃的喝的日用品了,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吃的了,只能吃点儿外卖。我保持窗帘关着,因为每天晚上都有敲击玻璃的声音从窗户传来。离开医院的一个月里我们就像僵尸一样活着。饭厅再也没法hold住那些味道了。现在这些味道已经灌满了整间屋子。之前听到的小小的声音终于变成高声大笑、尖叫和围绕着我们的窃窃私语。有什么东西在我洗澡的时候用力地踢门,以至于浴室门的固定铰链都翘起来了。我把所有镜子都遮盖了起来。我开始看到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看,那是是一些只露出一半,另一半隐藏在黑暗中的脸和影子,他们在我转身离开的瞬间就会消失地无影无踪。妈妈的神志正在消失,越飘越远。她会花很长时间困惑于我是谁,我们在哪。有时候,她把我误认成我爸爸。而其他大部分时候,她只是盯着那堵墙,盯上几个小时,变得越来越虚弱,身影变得一天比一天模糊——就像在太阳底下逐渐褪色的宝丽来照片。

但我们仍然活着。

很显然我们在被什么东西围攻。我的世界收缩成了一个小房间。每一趟去浴室或者是去门口拿外卖的路程都像是奋力跨过战壕的旅程。那些声音越来越响了,黑影正在逼近我们,房子周围的动静变得越来越明显。每时每刻我都能感觉到脖子后面有呼吸的温热,又或者像是穿过悬浮在空中的一片寒冷。我开始不再为需要重新在房子周围铺盐而困扰,因为我深深的明白,只要蜡烛还燃烧着,那么死亡将无法踏足这块领域。


在离开医院的第三十三天,我从一个噩梦中惊醒。我惊讶地发现妈妈并没有在床上。她在过去的几个礼拜里已经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所以我的第一感觉是她会不会正在好起来,至少好上那么一些。然而我突然留意到笼罩着我们好几个礼拜的臭味消失了。

“妈!”我吼道,光着脚就跑出了屋子。

我在饭厅看到了她——门敞开着——站在桌子旁。她的身影单薄虚弱的如同那些你根本不会注意到的稻草人,前后来回一晃一晃的。她用手扇过蜡烛,蜡烛熄灭了。

“为什么……”我低声说,“妈?妈……你还好吗?”

我轻轻的走进餐厅,木地板冰冷刺骨。妈妈对我的出现没有丝毫的反应,只是来回晃动着。我意识到,其实她并未醒来。

“妈?”我轻轻摇晃着她的肩膀,“醒醒。”

她的头向后一仰,几乎要摔倒。我及时的抱住了她,可我却感觉她几乎没有一点儿重量。

“发生什么事了?”她虚弱地问,一边环顾四周的黑暗,“哪儿……”

“没事,妈妈。”我告诉她,“你只是梦游了。”

“我刚刚,在做一个,非常不寻常的梦……”妈妈咕哝着“有好多……星星……还有……”

她开始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片刻之后我也感觉到寒冷起来。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房子以前一直阴冷,但饭厅这边是靠近北极的。我哈出一口气,瞬间这口气在我面前化成了一团白雾。我敏锐地意识到:这个房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

然后我听到刮挠声,整个房子都传来了声音,饭厅的墙壁内传出了来自深处的撕裂声,脚步声随之而来,沉重而急促。房子某处的一个窗户,粉碎了。

“布莱恩……”妈妈说着,拉住了我。

“不要担心,”我说,“所有事情都会——”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房间的角落里冒出,与此同时我的声音离我而去,被吞入黑暗之中。那是一个像人一样的高瘦黑影,很高,真的很高。它的动作非常迅速,在我没来得及喊出声的时候,已经扑向了我的妈妈。在不比心脏跳动一次要长的瞬间,妈妈消失了。

“不,”我低声说道,试图抓住妈妈刚刚还存在的那片黑影,“不,不,不,不,不!”

黑影像一滩又油又滑难以抓住的液体般渗入木制地板,逐渐消失。

我想起妈妈找到迷路的我的那晚,我离家出走的那晚。她的脸庞占据了我的回忆,她的笑容填满我的心房。我还记得她找到我的时候我的如释重负,感受到的那种压倒一切的爱意。我紧紧抓住这种感觉,紧紧抓住。

“她不是你的。”我低声说。

我紧紧拽住剩下的一丝丝黑影。那是一种可怕的拉扯感,就像是我抓住了一匹马的尾巴,而它想要奋力甩开我。但我紧紧抓住不放。这黑影就像有自己的思想一般,让我有一种撕裂和被拖拽的感觉,但我不松手,它无法摆脱我。

房间里的温度每一秒钟都在降低,我快坚持不住了,开始觉得眼前发黑。我彻底昏迷过去之前脑子里的唯一念头是:就算死,我也不能松开手。我不能让妈妈就这样离我而去。所有光影声音都消失了,视野开始收缩,越缩越小,坍塌成针眼般,最后彻底变黑。

我在一片繁星下醒来,躺在草坪上。身上还是那件旧T恤和睡裤。这儿很舒服——不管这是哪——微凉而惬意。我站起来,发现周围都是紧密高大的树,它们与阴影交织在一起。就在我的右手边,有一条伸延的路,在我目力所及之处,这条路模糊地消失在地平线上。但那些星星,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星星。

明亮的北极光如丝带般在我头顶泛起涟漪,绿色、蓝色、紫色地变幻着。繁星照亮夜空,就像无数的灯笼漂浮在平静的海洋上。月亮是最明亮的,就像树顶上悬挂着的聚光灯,它是那么近,仿佛我踮起脚就可以抚摸这张温柔的脸。


你很执着。”一个声音从后身后的树林传来。

我迅速地转身,但没看见任何人。接着,一个黑点从黑影中逐渐显现出来。黑点变成轮廓,逐渐从阴影中剥离,向我走来。我立刻就认出了这是在饭厅的那个黑影。它越走越近,越长越高,直到触碰到了天空,填满了我的视野。恐惧填满了我的每一部分,但我得坚持我的立场。

“把我妈还给我!”我喊道。

那个阴影离开了天空站在我的面前,形状和大小都像个高个子男人,但已经不是一片阴影了,他被星辰包裹着。微缩的星座在他身上飘移,缓缓地漂浮着像是晴朗夜空的延时摄影那般。最明亮的那颗是北极星,湛蓝而温暖。星体之间是绝对的黑暗,不是阴影的那种,而是绝对的没有一丝光的黑。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骇人的东西。

“你是谁?”我低声问。

你知道我是谁。

“把她还给我,”我哀求道“求你了,把她还给我。”

不能。她的时间到了。在过去的时间里,你耽误了我,也耽误了她。

我握紧拳头:“她没有活够她应有的时间,我也没有!这不对,这不公平!”

当然是不公平的。”聚星体说,“但这是对的。你们两个都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当一切结束时,则是我。那儿有一条路,我们一起走吧。

“去哪?”我问,“你会带她去哪?”

我不知道。这不是我要知道的事情。我只需要知道怎么到达那儿。

“那我就不会让你带走她!”我躺平在路上。世界寂静而肃穆地包裹着我,星座像云一般飘在天空中,微风拂过树枝。

聚星体一时间没有反应。

你母亲温柔而体贴。不管她最终归宿在哪,她都会获得她应有的安宁。”它说。

“但——”

那个东西举起手:“你有没有想过死亡并不是敌人?死亡仅仅是是生命的自然伴侣。它没有偏见和恶意,没有图谋和野心。你母亲经历了那么久的痛苦,感受了那么多痛苦。你不但不让她休息,反而让她的生命超出了既定范围。你让她活了下来但代价是让她变瘦,延长她的病情,稀释她的血液。你让她活着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

我无法回答。

强行续命是,违背自然的,危险的。”它跟我说,“你将我拒之门外的几个礼拜里,你的举动引起了那些古老的、饥饿的力量的注意。它们饥饿地吞噬你母亲的记忆,撕扯啃咬她的精神直到除了痛苦恐惧和绝对的空洞之外别无他物。

一想起抓爪子的声音,破碎的窗户,以及从空房间传来的笑声,我就不寒而栗。

它的黑影中的星辰更加明亮了“你妈妈不会孤独地走完这一段,你也不会。我会陪伴着你,直到终焉的到来。

“我能见她最后一面吗?”我问,“求你了,就……让我说完再见。”

它思索了几秒,说:“你很执著。

接着聚星体消失了,我独自站在空旷的路上。

“布莱恩?”

我转身,发现妈妈就在我的身后。她看起来比过去的几年里都更年轻,更健康,不再虚弱,就像,我记忆里当年她找到迷路的我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难道不是最美的梦吗?”她问,凝视着夜空。

“是啊,”我说,竭力保持着声音稳定,“一个美丽的梦。我爱你,妈妈,我很爱你,很爱。”

她笑着抚摸我的脸颊:“我也爱你。不要哭,没关系的。我随时都会醒来,到时见。”

我点着头,抹着泪:“嗯,是的,到时见。”

“你觉得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她问,“你觉得在我醒来之前我能有足够时间去寻找答案吗?”

我从这条路望过去,努力寻找着是否有饥饿的暗影躲匿于树影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但是……答应我你会小心。”

妈妈笑得更灿烂了。“当然,我会小心的。”

“她不会孤单地走下去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和妈妈身后传来。

我转过身,以为是聚星体,但却是一个完全正常的站在路中间的男人。月光倾泻在大地上带走了一切黑影,我清楚地看到他那青苔般碧绿地眼睛和一头凌乱的红发。

“这个梦可太美了。”我妈妈说。

那个男人走过来,牵住妈妈的手。他和我看起来太相像了,我明白为何我妈总会把我和他错认。

“好好照顾她。”我跟这个男人说,“我……请好好照顾她,确保她能走到终点。外边……有一些东西想要带走她,伤害她。是我的错。对不起,真的对不——”

男人捏捏我的肩膀说,“她是安全的。如果魔鬼正在前方等候着,那它会消失,或者说,被消失。”

我相信他。

各种想法在我脑海里闪过。我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无数种告别的方式。我想尽可能地延长这一刻,但我意识到我已经耽误了我母亲足够多的时间。

“我爱你们,”我对他们两个说。“再见。”


我在饭厅的餐桌旁坐着醒来,面前是没有点然的蜡烛。整间屋子归于寂静,再也没有抓挠声,没有任何别的东西。我走遍每一间房间,都是空的。我彻底孤独了。

我花了好几个月去复原这栋房子,擦掉我做的记号,修补破损的地方。有些晚上我会走很远,独自到树林里散步。远离城市的夜空铺满了星辰。在我散步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我的父母,我有我自己哀悼和缅怀的方式。我在想,那条路究竟会带他们通往何方,他们还在路上吗?抑或已经行到终点。

我希望那条路会带他们到奇妙而绮丽的地方。当我在夜色中彳亍,眺望远方的北极星以找到回家的路。也许,他们也跟我一样。

满月时,我独赏月色,思绪飞舞。爸妈是否会抵达、找寻到那片隐藏的月海呢?我觉得,他们应该已经找到了。

月球上,至少有一个玛利亚。

我最爱的,玛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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